《建水记》是一本关于古典生活、建筑、手艺的沉思录;也是著名诗人于坚追问何为“诗意地栖居”之作。2015 年冬天,于坚带着比利时汉学家麦约翰来到建水。麦约翰浸淫中国文化数十载,他在建水长叹,他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

14世纪晚期,明朝廷“移中土大姓,以实云南”。二三十年间,数十万移民背井离乡,迁徙云南。这是一支由生活世界的行家里手、大师组成的队伍,他们从中原、江南带着各类种子、精致的手艺,依照宋元时形成的经典“营造法式”来建筑一个梦想中的天堂。建水城就这样诞生了,彼时的它,名曰“临安”——一个来自天堂的名字。

如今,建水城已经年华老去,与它同时代兴起的古城,大都焕然一新。而它却在20世纪的城市化、大拆迁的洪流中如顽石般幸存,以致今天在中国,人们要证实曾经存在过一个“雕栏玉砌”的诗意世界,找回那些传统的建筑样式、生活方式……只有去建水。建水成了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

《建水记》是一本关于古典生活、建筑、手艺的沉思录;也是著名诗人于坚追问何为“诗意地栖居”之作。2015 年冬天,于坚带着比利时汉学家麦约翰来到建水。麦约翰浸淫中国文化数十载,他在建水长叹,他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

14世纪晚期,明朝廷“移中土大姓,以实云南”。二三十年间,数十万移民背井离乡,迁徙云南。这是一支由生活世界的行家里手、大师组成的队伍,他们从中原、江南带着各类种子、精致的手艺,依照宋元时形成的经典“营造法式”来建筑一个梦想中的天堂。建水城就这样诞生了,彼时的它,名曰“临安”——一个来自天堂的名字。

如今,建水城已经年华老去,与它同时代兴起的古城,大都焕然一新。而它却在20世纪的城市化、大拆迁的洪流中如顽石般幸存,以致今天在中国,人们要证实曾经存在过一个“雕栏玉砌”的诗意世界,找回那些传统的建筑样式、生活方式……只有去建水。建水成了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

1、

云南建水城,古称临安。临安本是杭州,那个中国天堂的旧称,云南建水这个临安是明代命名的。就像欧洲移民到了北美大陆,沿用欧陆地名而取的“新奥尔良”“新英格兰”一样,建水这个临安是一个新临安。这个明朝洪武十五年(1382)的命名暗藏着野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建水人要在他们的家乡建造一个杭州那样的天堂,他们成了。过了152年,明嘉靖十三年(1534),被流放云南,“永远充军烟瘴”的大诗人杨慎来到建水拜访他的朋友叶瑞,建水城令他大吃一惊,杨慎写了一首诗《临安春社行》,描绘他所见的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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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二月天气暄,满城靓妆春服妍。

花簇旗亭锦围巷,佛游人嬉车马阗。

少年社火燃灯寺,埒材角妙纷纷至。

公孙舞剑骇张筵,宜僚弄丸惊楚市。

杨柳藏鸦白门晚,梅梁栖燕红楼远。

青山白日感羁游,翠斝青樽讵消遣。

宛洛风光似梦中,故园兄弟复西东。

醉歌茗艼月中去,请君莫唱思悲翁。

临安二月天气暄,满城靓妆春服妍。

花簇旗亭锦围巷,佛游人嬉车马阗。

少年社火燃灯寺,埒材角妙纷纷至。

公孙舞剑骇张筵,宜僚弄丸惊楚市。

杨柳藏鸦白门晚,梅梁栖燕红楼远。

青山白日感羁游,翠斝青樽讵消遣。

宛洛风光似梦中,故园兄弟复西东。

醉歌茗艼月中去,请君莫唱思悲翁。

令我惊讶的是,杨慎诗里描写的建水,并未隔世,我几乎以为,杨慎才搁笔走了不久。杨慎笔下的这个建水城大体上还在着,不仅是城池、建筑、雕梁画栋、朱门闾巷、水井、牌坊、饭馆、荷塘稻田……最重要的是,杨慎诗中写到的那个世界,虽然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氛围依然可以感受到。“少年社火燃灯寺”,燃灯寺还在,依然在敲着木鱼。寺院门口的那口井依然清冽,杨慎如果在燃灯寺喝过寺僧沏的茶,茶水应当就是这口井里的水。几个闲人坐在井边,聊天,嗑瓜子,要到吃午饭才会散去。只是看不见社火,因为春节才过不久,社火刚熄。当年杨慎来建水找叶瑞玩时,住在太史巷的叶氏宗祠,太史巷现在叫作太史巷街,这条街还在,这是一个奇迹。在中国过去数十年的拆迁运动中,有些古城幸存下来,但大多数都成了民居博物馆,原住民被搬迁,只剩下建筑空壳。看上去古色古香,内里全是商店,再没有“炊烟逗屋”(仇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建水岿然不动,我行我素,“邦有道,谷”,依然是原住民的故乡,过着与杨慎来访时大同小异的日子,水井安然,汲水的、挑水的、送水的、扫落花的、做豆腐的、纳鞋底的、补衣裳的、做木工的、做凉粉的、开茶馆的、做米线的、弹棉花的、养花的、玩古董的、做陶器的、银匠、屠夫、鱼贩……洗衣的妇人也还蹲在井边,背上依然背着个娃娃。明月依然在这个城里“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2015年冬天,我带着我的朋友麦约翰来建水,他是比利时人,自号无能子,一生都在研究中国文化,将老子的《道德经》翻译成弗莱芒语。他在建水长叹,他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此后,他多次来,开始写一本关于建水的书,并将他女儿送到昆明来学习中医。

建水如今已经被一座座同质化的新城围困,危机四伏。我从青年时代起就多次来建水,小住,长住,我目睹了它的犹豫、变化和坚定不移。人类为什么会有建水城这样的栖居地?它又为什么落后于时代?又为什么因“落后”而鹤立鸡群,不同凡响?数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

在建水,最好玩的事就是串门。敲开这家进去看他家的水缸,敲开那家去看他家的窗子。居民好客有古风,进去参观他们很高兴,来客都是贵人。把别人的故乡当成博物馆,自己没有这样的家了么,那样的家就成了审美对象。串门幸好是老马带着,这是熟人社会,陌生人可找不到门。老马毕业于艺术学院,不画画了,做些设计混日子,活得像个古人,不求上进,没有手机,只是读书、修身养性、吹散牛,朋友来么陪着耍耍。

老马说他一个月只用几百块钱就够了。我开始有些不相信,怎么活嘛。后来发现,老马这么活:穿个可以穿一百年的皮夹克,穿到起包浆,越穿越好看。早上窗外日迟迟的时候,起床出门,先站在巷口发阵呆,看“红杏枝头春意闹”,然后去王麻子开的米线馆吃碗氽肉米线,十块钱一海碗,倒进肚子一上午就饱饱的了。然后去赵家大院看他家养在石缸里的金鱼,金鱼好看,石缸更好看,正面用柳体刻了两行诗,刻的是:初日照林莽,积霭生庭闱。还刻着几根兰草、一窝怪石。一口缸,打造得像个小博物馆似的,又是书法,又是绝句,又是浮雕,本身又是养鱼的水池,金鱼像宫娥一样游来游去,赏心悦目到了极致。恰有一尾金鱼拨开水草帘子,抬头看看天色,又一摇桨驶回深处。老马也跟着看看天色,已经忘了今天要干什么,干脆与这家的主人下盘象棋,三局两胜。半晌,伙计找来说有个花园要设计装修草图,这才回工作室去画草图,老马不喜欢电脑,他用自己的脑。想着,说着,草图让毕业于设计学院的伙计用电脑做。然后又走去云老师家看他的新作,准备“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路上经过杨妈妈家的院子,梨子熟了,大妈摘两个给他,用井水冲冲连皮吃掉,又饱了。朝正蹲在水井边洗衣的姑娘们瞅瞅,想起没烟了,又折到燃灯寺旁的小铺子去买,然后去寺里的老柏树下一坐,先抽上一根。看看上星期开的那些花开完了没有。云老师不在,敲门不应。回头见老郑家的门开着,推门进去,郑家是个小四合院,老郑也不在,老马自己找把躺椅,拉到阴凉处,小睡一刻。醒来时老郑还没有出现,抬手摘两个枇杷捏着,走了。这回走去迎晖楼前面的小广场。满场的闲人,坐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抱娃的、下棋的、理发的、卖药的、走江湖耍把戏的、唱戏的……城里的象棋大师正在敲旗,被闲人团团围住,指手画脚,都帮着那个手生的呢。老马挤不进去,就找棵树靠着,借着树荫,听着旁边敲棋子的声音再眯上一刻。挨晚,老马回到他母亲的老宅子,老母亲千年如一日的晚餐已经摆在桌子上,正盼着儿子呢。晚上他读书,不看电视。到个九十点,老马要睡了。老马喜欢说:“天睡我睡,天醒我醒。”

跟着老马。进了这家看见一排栏杆,而主人一家正在桂树下打麻将,只是歪头笑笑说:“坐嘛,坐嘛。”进了那家,看见人家的中堂挂着钱南园先生的字,供桌上摆着建水民国时期的制陶大师戴得之做的黑陶花瓶,上面的梅花画得那个灿烂,字写得那个云烟乱飞。一人蹲在水井旁边宰鸡,四五个姑娘在洗菜,亲戚朋友坐了一院子,都等着吃呢。这些院落大多数彼此相通,你家的竹子是我家窗子前的水墨,我家后花园的桃花是你家前厅的粉彩,我家的桂花为你家的黄昏而香,你家的喜鹊为我家的客人而唱。户户垂杨、明月古井、雕梁画栋、茂林修竹、小桥流水……大家共享,都是好在的地方。看罢出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想要是住在这院就好了,又想住在那院也好。

跟着老马。去看土地庙,土地庙就是过去供奉大地之神的地方,现在不供了,但庙还在,改成会议室。门锁着进不去,只能隔着窗帘缝瞅瞅。院子里闪出来一个红光满面的老者,听说我们对土地庙感兴趣,很高兴,马上喋喋起来。老者说,建筑专家认为有唐代的风格。这一指点,果然看出那黑黝黝的大梁,大气古朴,结构庄严。又说个故事,有一天夜里他看见土地公公躺在柏树下哭,他本来是坐在庙正中间的神龛上的。天亮后,土地公公的塑像就被红卫兵砸掉了。老者说罢,忽然就不见了,其实他和我们道别,还握过手,但感觉是突然不见了,觉得他就是那位被免职的土地公公。

跟着老马。已经中午,肚子有点儿空了,就去永宁街的快餐店里,花十元钱吃个三菜一汤。建水的快餐店与别处不同,不会自惭形秽,它就是为平民开的。建水一城都是平民,一切设施、服务都是为普通人着想,最高级的地方是文庙,但只是建筑高级,这个高级也是为了让平民出出进进。永宁街的小馆子一家连一家开了半条街。为了省电,小馆子里面黑漆漆的,只见杯盘碗勺在闪光,倒有一种中世纪的气氛,仿佛在里面随时可以遇见堂???·???吉诃德和桑丘。早三十年的话,小酒馆外面还会拴着马匹。现在没有马匹了,有时候收废品师傅的三轮车会停在附近,人在里面吃着呢。食客有闲人、失业者、老板、公务员、乡下人、土著、民工、扫大街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学生、大爷、舅公、叔叔、婶婶、大娘、姑娘、婆娘……有个流浪汉天天来吃,五十多岁,蓬头垢面,靠着天井边的小桌子,喝一盅苞谷酒,嚼几颗花生米,还哼点什么,天天来。一碟爆炒猪肝、一碟清炒韭黄、一碟老奶洋芋,一杯白酒,一碗米饭,也就是十块钱,米汤免费。炒菜的大锅支在店门口,厨娘就像众人的保姆,胖而敦实,绝不因为价格便宜而马虎,一盆子打好的鸡蛋滑溜溜地倒向热油里去,即刻哗啦啦爆响起来,大锅铲噼里啪啦拨拉一阵,一盆黄生生的炒鸡蛋已经诞生。那爆响拨拉之声使得满堂都像在一口大锅里似的,个个吃得热腾腾、喜滋滋。彝族女人黑亮的脸庞在锅边闪光,用小勺喂她的小孩,说是来城里面卖桃子,吃完饭就上山了。我点了这三样:丸子两个、小葱爆豆腐、青豆炒苞谷。老马点的是油淋牛干巴、草芽肉片、小白菜。正嚼着,抬头看见云老师路过。“来喝口嘛!”老马叫道。云老师是个画家,以前经常背着画箱去西双版纳写生,现在不去了,画建水。云老师站在大锅旁边和老马聊了几句,那保姆又炒出一窝鸡蛋,金子般地放着光。云老师说:“不吃了,先走一步,还要去浇花。”

2、

与中国那些失去了历史的新城比起来,建水这个城看上去比较落后,充满沧桑感。大地是落后的,落日是落后的,故乡是落后的,落后意味着一种对时间的迷恋,对经验的自信。建水的落后并不盲目,这是对此在(海德格尔语)的确认,建水知道它要如何在,如何好在,如何作为建水而不是他者而在。建水周边,与它同时代兴起的古城,大都赶上了时髦,焕然一新。建水却在大拆迁的洪流中顽石般地幸存,在云南的城邦中因守旧而鹤立鸡群,以致今天在云南省,人们要证实曾经存在过一个“画栋雕梁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世界,找回那些传统的建筑样式,手工、生活方式,人情味、口味……只有去建水,建水成了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

建水城如此生活,已经持续了600多年。直到今天,建水城依然是个文质彬彬之城,老人依然可以将故乡作为养老院而终老;盲人、残障者在其中不必害怕;儿童穿过小街小巷,日日受到长者教育、熏陶;邻里彼此关照……建水本来就是为过日子建造的。“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礼记??·????礼运》)在古代中国,这种理想不是书面上的教条,而是日常生活世界的材料、格局、形式、制度……“天下无一物无礼乐。且置两只椅子,才不正便是无序。无序便乖,乖便不和。”(程颢、程颐)一切都是寓意的,儒家思想在中国从来不是教条,各种设施,细节都是为着一次次的“四美具(美景、赏心、乐事、良辰)二难并(贤主,嘉宾)。美即好在。这种置身于材料、格局的美,实用是材料的实用,美是材料之美,天人合一,无法将实用与美分开。因此就是文革那样的时代也无法摧毁建水,要摧毁它,只有毁灭它,而无法利用它。风尘仆仆的旅游者来到这城里,满脸困惑,这是要参观个什么哟,如此庸常、落后,古板、完全不合时宜。他们发现,建水不像商品房,什么人都可以住。建水,没有文化的话,还住不来,面对随处可见的描金绘彩的画栋雕梁、楹联牌匾、壁画石刻,截取自论语孟子唐诗宋词的句子诗行,住在里面却两眼抹黑,只是睡觉吃饭的话,人会自惭形秽,越住越苦大仇深。我曾在一大院里遇到一位住户,这院子不是他造的,他是后来被分派进去的,正在厢壁下乘凉,那壁上用宣统三年的楷书抄写着这些话:“诚笃者无椎鲁之累,光明者无浅露之病,劲直者无径情之偏,执持者无拘泥之迹,敏炼者无轻浮之状。”(金缨)“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 ——录晋陶渊明句”,“寄岳云,安九夏。无闲缘,实潇洒。碧溪头,古松下。卧槃陀,昼复夜。八德水,清且美。荡精神,浸牙齿。乱云根,众峰里。掬与斟,随器尔。 ——黄庭坚”,“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卧游录吕祖谦),“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后汉书??·??列传·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千里江山陪骥尾,五更风水失龙鳞。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唐张曙),“庭院梅花发,金闺罢晓妆。自怜倾国貌,只是伴寒香。”(江采萍),“花底忽逢双蛺蝶,背藏罗扇多看时。 ——丁酉秋。”我多嘴,问他模糊了的那两行是什么,他怒曰,晓不得!转身就走。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腾王阁序》),“黄帝问曰:余闻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素问·举痛论》)。《建水州志》记载,建造建水城,第一件大事是观天相,这是建水城为什么建在此,为什么这样建的依据。“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橘窬淮而北为枳,瞿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此地气然也;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周礼》周礼·冬官考工记第六)必须首先考虑这个地方的天道,天地神人的关系。天不仅仅是天空,不仅仅是一物。天既是天空,也是载着道的天,也是神的居所(天宫)。地是在场,此地。诗经说:“明明上天,照临下土”,“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书·秦誓》),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讲得很清楚,“天,顚也,人之顶也,元始。至高无上。是其大无有二也。”至高无上,上,高处。古文为丄,指事字。“象形者实有其物。日月是也。指事者不泥其物而言其事。丄丅是也。”天既是自然的天空,也是看不见的抽象的“至高无上”。有无相生之无。无,“通于元者……谓虚无寂静”。“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眡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周礼》周礼·冬官考工记第六)。《建水州志》说,建水在南方朱雀七宿的井宿与鬼宿之间,因此,行事必须根据井宿和鬼宿的方位、动态。以今天的观念来看,这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漠视风水的建筑那么多,世界依然屹立。问题不在这里,风水是一种世界观,它暗示的是人应当与大地建立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风水堪舆唤起人们对大地的亲近、敬畏之心。大地不是死物,而是神灵的在场。动物不知道风水,只有“仁者人也”才能够堪舆。堪舆就是文明,为黑暗混沌文身,定位、澄明,从非真理向真理敞开。“欲将善其终,必先固其始”。要在这个地方住了,“子子孙孙永报用享”(虢文公鼎),只有感恩亲近大地,时时记着“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才不会暴殄天物。

这种当下的,随时滋生着的、被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创造出来的小意义,抵抗着人生的无聊、空虚,也丰富充实着人们的生计,画栋雕梁,完全无用,房子不会因为它而更结实。但是,大块假我以文章,有无相生,文章、雕梁画栋也会滋生出各种生计,并为生计生产着意义。这些小意义也许庸俗,但是三百六十行都可以共享。画家、文人,书家、木匠、铁匠、漆匠、金匠、解料工,采花人、种花人,卖花人、送花人、养花人、煮饭的人,种稻的人,送水的人……三百六十行,环绕着一根雕梁,一扇雕花门可以涌出一大串生计,每种生计都是一个细节,细节滋生细节,细节形成一种彼此共存相依的生物链关系,邻居街坊彼此养着。汲水的人养着箍桶的人,养着搓绳子的人,养着守井的人;种豆的人养着做豆腐的人,做豆腐的人养着卖豆腐的人,挑水的人,送豆子的人,送柴禾的人,砍柴的人、种树的人……种树的人吃着豆腐种树,做豆腐的人依靠送来的柴做豆腐……一环扣着一环,人人各得其所,都有自己的饭碗,一切都止于至善。与现代社会少数集团资本对生物链的同质化垄断控制完全不同,建水守护着一种自然的生物链,每个人都能够在生活世界的细节中安居乐业。尊卑有序,修敬无阶,尊卑是可以通过修敬转化的。随意而安,知足常乐的世界观成为共识。人们也许尊卑不同,经济能力有强有弱,但是各得其乐,世界人生因此丰富深厚复杂,意义丛生而不乏味单调。

社会学家费孝通曾经在云南禄村调查,他发现,“在农作中省下来的劳力,并没有在别的生产事业中加以利用,很可说大部分是浪费在烟榻上,赌桌边,街头巷尾的闲谈中,城里的茶馆里。……若说他们不会打算,或是不作经济打算,在我们看来,也不尽然。可是他们打算时所采取的方法,也许和一辈受过西洋现代经济影响的人不同罢了”,“减少劳动,减少消费的结果,发生了闲暇。”,“在西洋的都市中,一个人整天的忙,忙于工作,忙于享受,所谓休息日也不得闲,把娱乐当作正经事做,一样累人。在他们好象不花钱得不到快感似的。可是在我们的农村中却适得其反。他们知道如何不以痛苦为代价来获取快感,这就是所谓消遣。”,“他们不想在消费上充实人生,而似乎在消遣中了此一生。”,“知足、安分、克己这一套价值观念是和传统的匮乏经济相配合的,共同维持着这个技术停顿、社会静止的局面。”,“然而,西方工业文明在侧,很难保持这样知足、安分的经济状态了。”

叶瑞美个人资料,猪哥亮与叶瑞美

“空着时间,悠悠自得,无所事事的消遣过去。像禄村一类的农村,不但以全村讲自给自足的程度很高,以个人讲,自足自得的味道也很浓。他们不想在消费上充实人生,而似乎在消遣中了此一生。农民们企望的是‘过日子’,不是‘enjoylife’。”,“这种经济态度可以说是中国农民乃至所有中国人的一种传统经济态度,这种经济态度强调节俭,强调知足常乐,而这却是匮乏经济中特有的经济态度。”(见费孝通《乡土中国》一书)

费孝通认为这种消遣是“匮乏经济”的结果。他忽略了更重要的方面,就是在中国文化中,生活本身被理解为诗意的,艺术化的,生活就是教堂。“消遣”,就是诗意的栖居。劳作的目的是为了消遣,好玩,在世,获得生命的意义,这是一种世界观,而并非完全是经济匮乏的无可奈何。

叶瑞美个人资料,猪哥亮与叶瑞美

生活就是艺术,如果艺术就是通过非概念化的,在场式的、隐喻的方式来生产意义,那么建水生活正是一种“总体艺术”。这个城邦的生活世界无时无刻不在生成着意义。意义的沼泽是无限生成着的,因此深不可测。堂奥这个词很讲究,堂就是存在之所、在场,但这是一个奥区。在墙上或者院子晾一排衣服是一个意义。与鸡鹅猫狗鱼一起生活是一个意义。在家门口晾一只拖把,是一个意义。去水井里提一桶水,顺便与赵家的聊聊刘家的短,是一个意义。给邻居李嬷嬷送一篮刚刚从自家的树上摘下的桃,是一个意义。那根绳子上,今天晾着被单、席子,明天晾着女子的乳罩,内裤,裙子,这是一个意义。路过时发现昨天晾挂在上面的干鱼不见了,变成了头发一样的新鲜面条,这是一个意义。在墙上钉根钉子,挂串辣椒上去,这是一个意义。坐在天井里看月亮,这是一个意义。听鸟鸣,这是一个意义。贴幅春联在门框上,这是一个意义。品味思索这春联的书法,意思、背诵,这是一个意义。坐在天井里,观赏兰花、盆景,这是一个意义。站在巷口,看新娘出嫁的队列,这是一个意义。告诉小孩子不要将头伸进井口里去看,这是一个意义。抬着只大碗坐在自家门口石墩子上细嚼,这是一个意义。厨房炒干巴菌的香味飘到左邻右舍的餐桌上去,这是一个意义……就是一张今天出版的报纸,它也不会只有新闻载体这个意义,它同时也是盖子,抹布,墙纸、玩具、(可以叠纸张飞机)包装盒……建水城正是容纳这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乱麻般的琐事而充满了意义。一切都是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椅子,有意味的碗,有意味的梁柱,有意味的字,有意味的食物……格物致知,在事事物物上格,在事事物物上止于至善。善不是教条,只有在当下的行为、情境中善的位置才会显现。善一方面是先验的,另一方面也来自经验,历史上的好总是在当下给格物以启发,善一次次在日常生活的当下被激活。

选自《建水记》,于坚 著,楚尘文化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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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武佳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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