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狐狸Judy

这篇文章写给这些皇城根下长大的曾经的年轻人,那个年代的我们,那个年代的北京,和在北京安营扎寨的,辛苦为北京做着贡献的所有中国人,这是我童年的一些回不去的美好记忆 。

北京人,很难几句话下个定义,自从北京城里的北京人越来越少,北京人成了如今一些电影电视剧中描写的表面上热情豪爽,骨子里油嘴滑舌口是心非,一身霸气的大爷。其实不然,要想知道老北京人到底什么样儿,我建议大家看下1985年林汝为导演,邵华,李婉芬,等众多前辈老艺术家参与拍摄的,(这个版本可谓对北京人描写的经典之经典)老舍先生笔下的《四世同堂》。

1985 版四世同堂

通过这部剧,我们可以看到北京人是一群很复杂的,鱼龙混杂的社会群体和北京人的不同面目 。就像我儿时的记忆中的身边的北京人,生活里有儒雅大气,忍辱负重的大哥瑞宣。有宁折不弯,不苟且为日本人唱戏死在日本人枪下的小文夫妇。有李维康扮演的吃苦耐劳,隐忍,会持家,又懂得规矩北京媳妇儿,韵梅。有赵宝刚(他当年可真叫一个瘦啊)演绎的游手好闲,和龌龊的兰东阳混在一起,当了日本汉奸,贪生怕死的老二瑞丰 。有出卖灵魂的大赤包冠晓荷夫妇,还有那满头白发,充满老北京坚韧不拔精神,说话铿锵有力的祁老太爷,老舍先生以他深厚精湛的艺术功力和炉火纯青的北京俚语,把这些年龄,性格,身份,阶层迥异的老北平人,汇合了曾经的风味浓郁的北平生活画卷。

做为一个北京人,我深深地感受到北京人是一个很复杂的社会群体。我对现如今网络上对北京人的评价不是很赞同 。我认为,在一个社会群体里,我们能够看到 ——正直,真诚,文明,善良 ,也会同时可以感受到这些精神的对立面—— 狡诈,虚伪,低俗,邪恶。这些品质都是共存的。这也就很容易解释我们不同的地域都有其不同的特产:北京有北京的痞子,混混儿(01),上海有上海的瘪三(02),四川有四川的二流子(03)。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北京人也压根儿(04)不会以北京的京骂为荣,也一样会气不忿儿(05)视频上报道的那些“北京人”的出口不逊。其实无论你生存在哪个地域,你我都是地球人,只有把自己头脑中的条条框框完全地卸载后,才能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的冷与暖,善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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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标准四合院门

我是七十年代初出生的北京人,在那种四合院长大的孩子,也就是北京人说的胡同串子(06)。这个词如今被定义为北京底层,我同意也不同意。先说下为什么不同意,北京那个时候的院子本身都是四合院,其实四合院本身是给一家人住的,但文革后,这些四合院最终都变成了有许多自建房的大杂院,一个大杂院同时住着几个或十几个家庭。在《四世同堂》这部小说反应的时代是三十年代的老北京人,和面对日本侵略者所体现的不同人生,展示了抗日战争中北平沦陷区一群普通人特别是祁家四代人的生活。那时的北平,也就是还没解放的老北京,还是分三教九流的,是我们现在常说的阶层,但解放后阶层这个词就被阶级取代了,所以也不存在意义上的阶层。而且我们这代人也确确实实没有感受到阶层的存在 。我同时也同意这个底层的说法,因为我这篇文章里的“我们” ,都是小民百姓,就像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我们既不是权力也不是财富的掌控者,你要是要用财富和权力划分,认为人民是底层,没错,那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底层 。 还有一大批六七十年代的北京人,是文革后的随着解放军部队驻京的家属,他们的生活和我们这些大杂院中的又是不同,是王朔小说里的大院儿里的北京人。

二子开店剧照。标准胡同串子形象:梁天,陈贝斯,刘佩琪三十年前的风采

我们生在一个很特殊的时代,我们路过了冥顽不灵的童年,懵懂无知的少年,和跌跌撞撞的青年。我们从这个让我们窒息,同时又给了我们保护的时代中成长起来 。我们听着齐秦的《北方的狼》,崔健的《一无所有》,谭咏麟的《爱在深秋》,齐豫的《橄榄树》,罗大佑,苏芮,向往着琼瑶小说中的浪漫,同时传递抄写着黄色手抄本。 我们是身上既有上一代人赋予的使命感,同时又是内心狂热,深深地渴望自由的一代人。

这就是冥顽不灵的样子吧

我们小时候,不像八十年代的独生子女那样的孤身影单地成长起来,我们更深地理解什么是手足和亲情。我们这代人没有什么小皇帝,小公举。我们的爸妈好像没那么焦虑,不会拼命地给我们找补习班,更没让我们没白天黑日地学这学那,或像今天的孩子似的,可怜到没有一丝喘息的工夫儿。现在想来,是因为那个年代住的房子虽然很小,但都是公房,父母没有买房还贷的压力。工资虽然不高,但工作都不是像今天有今没明儿的,特别那时是大锅饭,即便你想奋发图强的多工作,也没有这个机会。虽然医疗条件没有今天先进,但都是公费医疗。父母身上没压力,虽然有时也骂骂娘,痛斥当下的人心不古,世路崎岖 ,但心态绝对比当下的人们好,所以他们那种放松的情绪也无时不刻地传递到我们这代的身上。

梁天个人资料照片,梁天的照片

谁说这不是幸福

那个年代,没有现如今的贫富差距,工资标准只有两三元只差,谁也比谁穷不了多少,谁也比谁富不了哪儿去,我们的童年没有今天的攀比,我们坐在爸爸妈妈的自行车的大梁上或后坐上,尽情地啃着烤白薯,糖葫芦。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是阶层,阶级倒是有的,但我们都是无产阶级。没错,我们年轻时是个咨询封闭的时代,互联网行业还仅限于一些基本信息的传递,记得那时候电脑还是个庞然大物。但没有微博,微信,QQ,知乎的日子,我们的心里好像没有今日的躁动。如今,你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你,绑架你的人生,有人买车了,有人买房了, 有人嫁了亿万富翁,有人出国了,有人进入世界500强的公司了,今天有明星网上发布他耗资千万的婚礼,明天某某的公司上市了,还有人会提醒你应该有个挣一个亿的“小目标” 。最近好像还有不少企业在提醒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你们已经老了,接近裁员年龄了 , 在欧洲,这个年龄的人还有很多在学校里呢!

那时的北京和今天的北京不是不一样,而是大不一样,骑自行车一天整个北京就绕遍了,因为那年头二环以外就不叫北京城了,对,北京其实就屁大点儿的地方,我们也不明白我熟悉的那个六七十平方公里见方儿(07)的老北京,怎么就变成 了一万六千多平方公里了。我记得那时国贸往南都算是荒郊野岭。但听说现在这个荒郊野岭附近的房价在15万了,对了现在这个地区叫CBD。

北京CBD

还别说,我们小时候的天空还真和window死机时一样蓝,那时你不管问谁都没法给你解释雾霾这个词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七八是年代的北京的景致是如此之美,我虽然没见过老北平的城墙,但我真的理解为什么当年梁思成得知北京的古城墙要拆,会跪哭了一夜。那时北京也是和今天的巴黎一样,是一步一景的,每个院门有每个院门的特色。我的小学,中学都是老式古典建筑,那真是古迹啊,就连上课发愣走神儿的时候,满眼看到的都是窗外庭院深深的雅致,房檐儿的琉璃瓦滴雨的浪漫,和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诗意。现在的孩子的物质条件虽然比我们小时候要优越多了,但他们的眼中的世界就是只剩下了如今的铁壁铜墙。难怪说九零孩子的梦想都殊途同归到了一个 :买房。

北京的学校如今大多是这样的

还有就是那份宁静,你可以听到那些老榆树的榆钱儿飘落的声音,每当那些如雪花般的榆钱儿落到我的小辫子上,我就爬上房拿把扫帚,扫下榆钱儿和奶奶去做榆钱窝头了。最美好的回忆还有,那些枣树,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一起打枣儿,一起烧沥青粘蜻蜓的日子。可惜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听说后海一代有些没拆的院子有些高仿的景致,我前几年去了一次,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还有就是那时的北京城里几乎只有北京人,到北京来是要介绍信的,我这里绝对没有半点排外的想法,这是我真真切切的童年记忆。公共汽车上要不是上下班时间,乘客也是寥寥无几。记得中午上学时,一路上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偶尔会有个磨剪子磨刀的,弹棉花的或修理雨伞的。那个年代在街上的车不多,特别是没有私家车,除了卡车,公汽,和一些东欧国家的进口小轿车,然后就是首长彪悍的红旗了。

童年印象

梁天个人资料照片,梁天的照片

我们那代人的爱情观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现在年轻人身上那么多的重负。那时没有那么多的鸡汤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人,什么不是对的,什么是左先生,什么是右先生。都是凭着感觉和一颗执着的心,喜欢就死追,爱上就死磕(08),总有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没老子磕不下来的妞儿。总之,无论我们是生活在哪个时代,我们的青春注定狗血。但是我们是真正爱过恨过,叛逆过的一代人。我们年轻时的日子过得很慢,我们生活的节奏也很慢 ,因为当时的社会和我们自身都很单纯 ,人和人之间有着最基本的真诚和信任 。这种真诚和信任使我们活过的青春更加纯粹。当我现在看到许多被现实生活打击得老去的年轻人,又一次感觉到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

比起我们的父母,我们就更加幸运了,我们没挨过饿,(应该说是城里人没挨过饿),比起五十,六十年代的人,我们没遭遇过自然灾害, 也没有经历上山下乡之苦。我们这代人只要努力爱读书,就能考上好学校,教育的机会在那个时代可以说是均等的。所以我们对于比我们年长的一两代人可以说是十分幸福的,我们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下活着,但活着的目的,不是仅仅是为了活着。

北京公用自来水

那个年代,我们的街坊邻里之间就像一家人,小孩儿都是吃百家饭长起来的,哪儿像现在,你家同层隔壁住了数年的邻居,你连他姓氏名谁都不知道吧。而且百家饭特别好吃,我们的北京小吃不是非得去护国寺,后海才吃得到,在大杂院走一圈儿就都尝遍了。那时候的大杂院都是自建敞开式的小厨房儿,谁做点好吃的都逃不过大家的眼睛和鼻子,做好了会和院里的哥们儿说:“来两盅二锅头儿啊 ?” 哥们回答道:“我这有啤的(09),刚打的,晾晾的那!吃完到我李大爷儿那吃冰镇西瓜去,刚看见老爷子(10)把一个大西瓜放到井里冰上了。” 记得我父亲是个戏迷,每次去查水表都会和院儿里的老头聊个没完, 聊得起兴就开唱了。北京人特别能砍,到了夏天,每个院门口都聚集着一撮一撮的搬个小马扎儿(11),喝着小叶儿茶,山南海北聊个不停的北京人,和一些玩得起输不起的,但永远热情的臭棋篓子。

说到这,想到我的一帮发小儿 ,我们发小儿之间的友谊总是那么真,那么腻,连蹲坑儿(12)都要一起去,谁要敢欺负我哥们儿或我姐们儿,那小丫的(13)就真没好日子过了。北京小孩儿都是胡同串子 ,我们那时候小孩儿之间的友谊是自己建立的,一个孩子放学了跟家里点个某(14),就可以和小朋友玩去了。一条街,所有人都是孩子的大妈,大爷,叔叔,姐姐,爷爷奶奶,丢不了也饿不着。那个年代的记忆里有冬日暖暖的火炉,炉子上的大铁壶,和滚烫的热茶,即使只买得起高翠(15),一家人一起谈笑风生地嗑着瓜子儿,那味道却也编织了记忆中的最美好。我二十年久居国外,也有不少外国朋友,但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哥们儿的,大多还是这帮发小儿,和青少年时期的玩伴儿。

话又说回2008年,我女儿在北京的一所幼儿园上中班,她生日的时候,我请了七八个小朋友到家里做客。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其中有五个家长竟然全程陪伴在孩子身边,给他们的孩子喂蛋糕,告诉他们应该说什么,做什么。看着这些失去自己的空间,像是提线木偶的孩子们,我在想,在中国家长极其重视智商教育的今天,是否也应该放手让孩子呼吸些自由的空气,让他们自己感悟成长的得失呢?

说了那么多,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童年的记忆和闭上眼就能感受到的微风伴随着鸽子哨声,虽然不复存在了却印刻在我们的心里,我不知道现在的北京能用好或不好来形容。 我们的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胡同里的北京人就像老上海里弄生活的一代,看着如今灯火辉煌的繁华,感觉这些繁荣和我们的关系其实并不大, 也会有些物非人非的感叹。总之,面对这个世界的风云变幻,斗转星移的宇宙天际,这几十年只是人类生命演化进程中的一个小小尘埃的飘落 。我们到了不惑之年才真正理解周庄的这句话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不知道几千年后的考古学家研究到北京时,到底会给我们这个时代如何定论呢?

在北平这一偏土地上生活的北京人的后代,俨然成了为和最后的印第安人一样的,被迫远离自己成长的土地,被动接受着这个城市的繁华和变迁 。 但我坚信,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北京人的精神不会改变,只会世代相传。

注释

混混儿(01),瘪三(02),二流子(03):流氓,无赖

压根儿(04): 北方话,根本

气不忿儿(05): 北京俚语 ,生气

胡同串子(06):在北京大杂院成长起来的人,深知胡同的人情事理的人,但有人说胡同串子是游手好闲之徒,不知从何来的。

见方儿(07):北京俚语,方形,方块的意思

磕(08):北京八十年代俚语,是男孩子苦苦追求女孩子的过程

啤的(09):啤酒 ,七, 八十年代北京人经常用暖壶去买零打的啤酒

老爷子(10):北方对老年男性有威望长者的称呼

马扎儿(11):北京人对老式帆布折叠凳的叫法

蹲坑儿(12):北京胡同里的人是没有坐便器的,北京在九十年代以前是没有污水和粪池的清理系统,每个胡同都有几个公共厕所,粪便是由工人用粪勺手工掏出来的,蹲坑儿是那时每天的例行公事。说到这里想到网上的一张王菲端着尿盆的照片,那时家里有小孩儿都是在尿盆里大小便,然后再倒入公共厕所。

Y的 (13):北京话的“丫”是带有贬义。 在旧社会,北京话有“丫头养的”一词,指“没过门生的”,是侮辱性词汇。 后被人简读为“丫挺的”。含义也由原来的意思演变为一般性侮辱词汇。 在好友中间,丫是一种亲密性称呼或戏谑。

点个某(14): 北京俚语,打招呼

高翠(15):北京七八十年代最便宜的一个茶叶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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