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 超

丙申之秋,绵雨淅沥。

西子西溪,本是灵秀的经典,本是人文的渊薮,平添了多情的雨,也就多了几份感怀。

杭州北山街的新新饭店,曾经是名人耆宿的驿站客栈,曾经是才子佳人的温柔梦乡。这里曾上演过震惊中外的悲喜之剧,留下过千古流芳的佳话轶闻。

饭店的大厅,有一幅银色的浮雕。叙述着新新饭店的前世今生。浮雕的左幅,有一男子坐在椅子上凝眉沉思,边上有一女子低首抚琴,背景是那幢著名的建筑——秋水山庄。男子名史量才,女子叫沈秋水。

厅不大,人一多显得挤。这些人不是看热闹的,而是参加浙江大学“近代中国报人之路——2016史量才研究学术研讨会”的专家学者们。新新饭店的戴眼镜老总笑眯眯地说:“今天能请到这么多全国研究报业史的大伽,真是我们的荣幸!”我想,昔日西湖边最奢华的饭店,吸引人的并不是过去的辉煌,而是她每个房间曾经的房客的故事,是她经久不衰的文化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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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山庄建于1932年,背靠葛岭,面对孤山 ,是史量才先生仿《红楼梦》中的“怡红院”格局而建,贯通中西,别具匠心。站在花园之中,落叶满地,草木扶疏,荷塘还在,花径在,回廊还在,琴台还在。只是缺了主人的背影,只是少了琤琤的琴音。

“沈秋水的两张琴去了哪里?”“到底有没有投火自焚?”“不是说市场上已经拍卖了吗啊?”“现在琴在谁的手上?”参观者的话题不知怎么一下转到了两张古琴上。我忽然想起好友南京琴家陶艺曾跟我提起,他曾见过沈氏遗下的两琴,马上致电给他询问,并开始了相关资料的搜集。

《扬子晚报》曾载黄薇文章云:“1920年上召开的晨风庐琴会,是当时全国规模最大的古琴盛会,史量才是主要的组织者、赞助者之一,此后更是持续慷慨地资助琴人。他对古琴的兴趣,完全来自沈秋水的影响。秋水尤擅七弦琴,曾跟吴浸阳、杨时百等著名琴人学习过。晨风庐琴会上,她以‘阳春’琴演奏了一首《流水》,后被评为女子第一。当时9岁的史咏赓接着她弹了首《文王操》,成了一段佳话。”此文史料来自《国家人文历史》,可不可呢?

沈秋水擅琴,史量才爱琴,这应该是史实。

陶艺藏有其外公著名琴家刘少椿签名的《今虞》杂志,印有“研究古琴之专刊,二十六年五月今虞琴社编印”字样,《扬州晚报》称此刊为“民国绝版古琴刊物”。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3月1日,我国著名古琴学家査阜西、彭庆寿等人在苏州组织成立‘今虞琴社’,琴社社员之间不仅交流古琴技艺,而且注重整理古谱,考证源流,倡导学术论说。 一时间,俊彦云集,社员遍布全国各地。1937年,在査阜西等人的主持下,琴社创办了一份社刊,这就是《今虞》琴刊,作者皆为当时琴界名流,扬州琴家胡滋甫、史荫美、张子谦等人也都有作品发表。

在《今虞》琴刊的“琴人题名录”(第243页)纪载一辑中,有“沈秋水,女,江苏,上海哈同路9号”的籍贯、地址详细信息,可见她不是简单的“玩票”,而在当时的古琴界有一定地位,称作“琴人”,因为名录所辑,大多是民国名家高手,李子昭列第一,吴浸阳和沈秋水同列一页。当年的琴界,应该干净清净些,不是你拿钱就能上“名录”的。

今虞琴社成立后,举办了一系列的雅集,有“苏州觉梦庐首次雅集”,“苏州怡园琴人雅集”,“李子昭八旬大庆集”,“上海觉园月集”,都留有照片,非常珍贵。上海觉园月集图,共19人,女子4人,应有沈秋水倩影。

晨风庐,当是名闻一时的琴会之所。在当年的《晨风庐琴会记录》之序言,记曰“吴兴周梦坡君,集海内琴侣于所筑之晨风庐……沨沨移人,听三日而忘倦,既毕事作而叹曰:有是哉!君之冲夷而高远也。”由此可见,该琴会发起人为吴兴周梦坡。在记录上卷第四页,录有“史量才,家修,松江”的记载,按下有“史勇根,量才子”的记载,还有“史沈秋水,女士”的记录,一家三人都是琴会的成员。在“与会题名”一辑,有彭祉卿、杨时百、李子昭、吴浸阳等大家,也有沈秋水(携琴一)、史勇根题名,并注曰“以上均入席操缦。”说明沈秋水、史勇根都参加了演奏,而史量才的名字也再次出现在题名中。

在《晨风庐琴会记录》的第七卷“琴名汇录”一辑中,有李子昭藏的“霹雳”,吴浸阳藏的“消摇游”,沈秋水藏的“阳春”。在“操缦程序”一辑中,第一日,杨时百弹《渔歌》、广霞僧奏《龙翔》、棲谷僧弹《潇湘水云》、李子昭奏《离骚》、吴浸阳奏《白雪》、“沈秋水女士”奏《流水》、“九龄童子史勇根”弹《文王操》、王燕卿奏《长门怨》……同日操琴者均为一代名家,沈秋水的演奏水准应是相当高超。“会毕憩于息园,凡三十一人,女宾十四人,各摄一影。琴三十四张,亦留影焉。”

琴会散后,各路名家仿佛意犹未尽:“至展重阳日复约符华轩、郑觐文、李子昭、吴浸阳、彭祉卿、顾梅羹、沈伯重、史量才、许松如,为操缦小集。浸阳与觐文琴瑟合谱《鸥鹭忘机》,梅羹、伯重、祉卿三人琴箫合奏《普安咒》,觐文以琵琶弹《新汨罗》一阕,各奏尔能倍极欢洽。”此附记中提及史量才参与操缦小集,不知他弹奏的是哪首曲子?

据说此会后,周庆云、史量才、徐松如等人将四川的三位琴人李子昭、符华轩、吴浸阳留下做清客,与郑觐文一起帮助周庆云编撰《琴操存目》。

沈秋水习琴,据说师从吴浸阳、杨时百两先生。

吴浸阳(1882-1950年),子观月,号纯白,四川灌县人。少年时为青城山道士,弱冠后来江南,往来苏、沪、杭一带。琴艺兼有川、熟两派,擅《渔歌》、《潇湘水云》。三十年代因商务纠纷去香港,后终于斯。杨宗稷(1863-1932年),字时百,自号“九嶷山人”,湖南宁远人,彭祉卿、管平湖、黄则均是其弟子。《晨风庐琴会记录》序言:“去岁巳未叶君璋佰有苏州怡园之会,今年春杨君时百有北京嶽云别业之会,先后南北相为照耀。”可见杨时百为北方琴坛的盟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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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昭由周庆云(梦坡)的推荐,曾到史量才家中教授沈秋水弹琴。李子昭,字德潜,四川崇庆人,他参与创建了今虞琴社,被国学大师王国维评为“中国第一琴人”,曾是庆亲王府的专职琴师,也是中国最后一位琴客”。

由“吴门琴派”的传承人吴浸阳、北派盟主杨时百、“宫廷第一琴师”李子昭三位顶尖琴家的教导指点,沈秋水的琴艺日臻娴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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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量才也和古琴有不解之缘。据严晓星的《近世古琴逸闻丛话》言,史量才也是晨风庐琴会组织者之一,承办者是富商周梦坡。史对周待与会琴人的待遇苛薄愤愤不已,打算自行召集琴会。他对琴人非常慷慨,吴浸阳的“雪夜冰”琴卖给他,他一掷三千元。一九二九年春,他听说了王燕卿死后的情形,“慨然斥资五十金为表其墓。”他家中常有古琴清客,自己也能弹上几曲。那时候,申报馆的五楼设有一间琴室,一九二五年,吴浸阳得到史量才的帮助,在上海一带集中收集大量明代老梁柱,在这间琴室设计监制了六十四张琴,分别以《易经》六十四卦命名。这六十四琴至今有两张存世,可谓是史量才爱琴的见证。抗战爆发,査阜西要喜欢古琴的史量才“再振兴一下琴坛的寂寞”,史量才说:“我救国要紧,音乐可以不搞了!”

1920年12月,参与过怡园琴会、晨风庐琴会的郑觐文,在蔡元培、叶恭绰、史量才、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等人的赞助下,在上海创办了大同乐会,集中了当时著名的音乐家和昆曲表演家等,改良传统乐器,探索民族管乐弦队的创建,改编了一批合奏作品,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将琵琶曲《夕阳箫鼓》改编为民乐管弦合奏《春江花月夜》。

黄松(1887-1982年),女,字渔仙,泉州人,出身仕宦之家,从周振英学琴,后到上海靠教琴卖画抚养子女。她琴艺超凡,上海妇女界纷纷登门求教,越剧名演员袁雪芬、徐玉兰也是她的高足,被誉为“南派古琴名师”。在晨风庐琴会的第一日,她和沈秋水、史勇根一同登台操缦,演奏了一曲《普安》,只是记录中将她的姓“黄”写成“王”,可能因为南方人“黄”“王”不分之故。在沪期间,史量才和夫人沈秋水和黄松过从甚密,亲如家人,可能因为同好古琴雅音,声气相投。

1934年11月13日,史量才和沈秋水在秋水山庄休养后,踏上回上海之路。此时史量才写下了《凭栏眺之,秋水山庄》:“晴光旷渺绝尘埃,丽日封窗晓梦回。禽语泉声通性命,湖光岚翠绕楼台。山中岁月无今古,世外风烟空往来。案上横琴温旧课,卷帘人对牡丹开。”晴光丽日,湖光山色,鸟鸣幽泉,绝尘世外。案上的七弦琴余音袅袅,《流水》合着泉声沁人心脾。卷帘的琴人也是美人,和窗外盛开的牡丹争妍斗艳。

琴声尚在,枪声陡起,可怜的一代报人命丧黄泉,再也看不见《高山》,听不到《流水》了……

关于史量才、沈秋水的两张古琴,大部分文章资料都讲沈祭奠史时,弦断投向火钵,化作吊唁的灰烬飘向另一世界。

2009年,史氏夫妇所藏琴拍卖,男琴为仲尼式“耳通”,女琴为蕉叶式“海涛”。据说此一对琴现为西安一藏家所有。陶艺兄曾登门欣赏过,承他发我琴图。“海涛”铭曰“惓翁题于西湖南屏山下倦还琴楼”。琴腹有“秋水姐清玩,妹赵梅敬赠”字样。其“耳通”亦为隶书,铭曰“量才道兄大衍之庆,以此琴寿之,民国戊辰冬吴浸阳赠(章)”。沈琴之赠者赵梅不知何人也,史琴应是1928年主人五十岁生日,吴浸阳赠的寿礼。此两琴断代,沈琴为民国无疑,史琴有人言清代,到底是吴浸阳用明柱所斫,还是原有的琴刻铭贺寿,不得而知。

古琴,国之乐器也。作为首批列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国宝,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大音希声,史量才、沈秋水夫妇与古琴缘分匪浅,透过稀少的史料和偶见的轶事,我们去追寻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去捕捉旷渺绝尘的琴音,这不是才子佳人的猎奇,不是附庸风雅的呻吟。这是对近代中国报人的一种尊重,对民国报业巨子的一种缅怀!

一湖秋水,一张秋琴,一片秋心。

作于二0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