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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路
文/邢燕
06
窗台上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纸袋子。一个里面装了三万块钱，另一个装着存有分手后每次和黎震见面谈话的移动硬盘，以及那张该死的喜帖。
丛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
昨天的闹剧以公司突然来电叫她回去加班结束。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眼黎震，他很安静地靠在座位上，一副阀门坏掉的模样。
丛珊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深觉羞耻——她说了太多的话，没有一句是得体的，没有一句话出自真心。如果当时能灵魂出窍端详自己刻薄的模样，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脱离这灰败的肉身，宁愿永远在荒野里徘徊。
黎震始终没有联系她。倒是霍玉听说她请病假，一连打了三个电话来慰问，顺便将买鞋的计划推到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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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斜阳西下，本想起来找点东西吃，谁知一转眼又陷入昏沉，再睁眼是被门铃吵醒，丛珊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七点。窗外已经全黑。两个袋子在微凉的晚风中颤抖，门外的响声还在继续。
“我以为你病得晕倒了，手机也接不通，正想怎么联系房东呢。”门一开，霍玉就把手里的两大袋食物塞给丛珊，踢掉高跟鞋，从鞋柜里拿出她穿过几次的红色拖鞋。
“是感冒吗？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是。”
“那是怎么啦？”说话间她的手就贴上丛珊的额头。
“生理痛。”
“嗷嗷，本来买了一堆东西打算和你吃火锅呢，那我们做些清淡的吧，家里有挂面？”
“你怎么突然来了？”
“怕你没人照顾呀，在这里大家都没有亲人，只有朋友不是吗？”
“我跟你不一样，你有未婚夫就够了啊。”
霍玉笑了笑，没有搭腔。丛珊也顿感无趣，抱着热水袋躺回床上。
听着她在厨房哼歌忙碌的声音，丛珊一阵烦躁。她恍惚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打开收音机做饭，她就坐在餐桌上写作业。在学校被伶牙俐齿的同桌追问是不是穿了妈妈的衣服，做游戏的时候分配到的角色总是公主的丫鬟，明明唱歌还不错老师却从不让她站在合唱团的第一排。带着类似的困扰坐在桌前，她一次次挣扎着试图求助，却从不敢对母亲开口，渐渐的，她开始埋怨母亲，甚至迁怒于那台聒噪的老气的收音机，偷偷把它搞坏。
“先喝点热水吧。”霍玉端来杯子，“窗台上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啊？要扔掉吗？”说话间就伸手去抓袋子。
丛珊慢吞吞地喝水，盯着她却没有阻止，坦然接受她的大惊小怪。
吃完饭霍玉才说她住的地方热水器坏了，问丛珊可不可以收留她一晚。没有拒绝的理由，丛珊只好看她奇迹般从袋子里拿出睡衣和洗漱工具，走进卫生间。
唯一一次黎震提到女朋友，是看完电影出来，他看到海报里的女主角，嘴角挂了丝苦笑，说他前女友也是很爱自己很会照顾自己的人。当时捧着没吃完的爆米花，丛珊突然觉得自己在嚼木头渣。黎震生活中前女友残存的痕迹多得惊人，以至于在被他甩了之后，她很轻易地顺着它们找到了霍玉的信息，然后立即向她所在的公司投了简历。电影里是这么演的吧，接近喜欢的男人的前女友，观察、了解、比较，编一张网罩住她。
唯一的区别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07
打完电话，霍玉钻进被子，躺在丛珊旁边。
“未婚夫查岗？”
“嗯，他还住在公司宿舍，问我什么时候把东西搬到新房。还一个劲儿问我都把喜帖发给谁了，真是莫名其妙。”
说是新房，其实也是租来的大一点的房子。丛珊偷偷去过那里，普通的六层居民楼，楼道里全被小广告铺满，硕大的黑字压得人头皮发麻。
“可能怕奇怪的人混进去吧。”
“才怪呢！要说奇怪也只可能是他的朋友奇怪，你不知道，上大学的时候——”霍玉兴冲冲地扭过头对着丛珊，“他的那些室友，足球队的朋友，一个个有多奇怪！”
丛珊是不知道，她从未见过黎震的朋友。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未婚夫长什么样，你都够格去做保密工作了。”
“好嘛好嘛，下次约出来吃饭好了。”
“到时候再说吧。”丛珊关掉台灯。
“嗯”黑暗中霍玉握住她的手，头也靠过来，贴在她的肩旁。
“珊，谢谢你哦，你跟我想象中的姐姐一模一样。”
“快睡觉吧。”丛珊心里一惊，只觉得霍玉的长发漫天将她包裹起来，语气也不由得软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我们去楼下吃早饭。”
犹豫半天，她回握住霍玉的手。
黎震不停地打来电话，无法接通后，他就每天下班到丛珊家楼前等着。
前两天丛珊都躲开了，最后一次见面太尴尬，她甚至不想记住他的脸。另一个连她也不敢深想的原因是，从未有人如此执着地等过她，不论什么原因。
第三天下起了雨，她看楼前没人就放心地举伞进了楼道，谁知道黎震就在门后等着她。
“你在躲我？”
“从何说起啊？”她抖落伞上的雨水，将每个褶皱归回原位。
“打电话也不接，来找你你不在，不是躲我是什么？”
“你可以去公司找我呀，我在公司总跑不掉吧。”
“啊，原来是怕未婚妻发现，知道你跟我还有不清不楚的一段关系。”
变得刻薄太难过了。如同含着把利刃，每说一句讽刺的话，刀片就割烂自己的嘴。
“我丢了三万块钱。”黎震深吸了口气，“有急用，你能不能帮我？”
“我知道找你很不合适，但现在能借钱给我的只有你了。看在我们……”眼见丛珊变了脸色，他连忙改口，“我会写借条的，一有钱就立即还你。”
他知道她有钱。她看起来就是会将每一笔钱存进银行的保守人士。大婶嘛。
在充满了鬼怪传说的古代，有一种人最容易被吸人魂魄的妖怪看上。他们因没见过世面而显得单纯，因为没拥有过好东西，得到了便死都不会放手。一面想着好难受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面继续在来路不明的美人怀里醉生梦死。因为太容易上手，连当鬼怪小说的主角都不配。
“明天吧，我把钱取出来给你。”
雨在夜里下着，在居民楼间下着，冰凉的气息沁入丛珊的心脏，她从内到外都冷透了。
08
——这样的男人真不是东西。称之为垃圾也不过分。
——女的也糟糕好不好，那么多钱就自己留着啊，道德底线真低。
——当成赔偿费也说不过去吧，毕竟楼主也说了，她这朋友长得丑不说，还比那个帅哥大两岁。
——哈哈哈哈哈，应该给男方青春损失费！
丛珊在冲动之下发了帖子请教网友的看法，出乎意料的是，一百多条回复只有几个是站在她这边的。她点了删除键，瞬间将这情感脆弱的产物归零。
她将黎震的三万块存进卡里，又换家银行取出五沓崭新的钞票。鬼使神差地，在填取款的时候，把3改成了5。
听霍玉说，黎震下班后又接了私活，每天忙得昏天暗地。她讲这些的时候一副苦恼又自豪的模样，这一切行为依了黎震的愿，成了他表达可靠与忠诚的手段。丛珊试图在心里算算，平日里懒散的男人为了风光的婚礼做出了多少牺牲，可只想到一半就悻悻作罢。
黎震看到袋子里有五万块钱时，愣住了。他没说不需要这么多，只是迅速重写了一张借据。
“你对我的好，我永远记得。”他握住丛珊的手，像往常喝醉了酒那样眯着眼看她。丛珊却前所未有地感觉失望，轻轻挣脱掉。
树上的玉兰花要谢了，肥厚的白色花瓣开始干枯、掉落。今年，这个城市再没有卖玉兰花的人了。
结束了。
婚礼那天要去爬山，在山顶高呼三声万岁，结束这段畸形的感情。
她撕掉借据，把移动硬盘格式化，订了去远方的机票。
“你现在在哪儿？我要见你。”一周后突然接到黎震的电话，对方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丛珊恍惚，以为回到了与他恋爱的时节。
哪知道坐上他开来的车，男人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
汽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车厢内毫无声息，黎震不开口，丛珊也不敢多问什么。也许是霍玉取消了婚礼？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就被她掐掉，但弥留的希望还是让她心跳加速。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霍玉看见了袋子问我是不是认识你，我以为你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就都说了。”
蠢到连心理素质都不过关的男人，丛珊笑了笑。
“我那三万块钱是不是你拿的？”
“是。”
“丛珊，”兴许是过于气愤，黎震的话里带了哭腔，“你一直都处心积虑想报复我对吗？这几个月你都在干这件事，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现在你开心了吧，幸福了吧，满意了吧！”
丛珊倒有些在意霍玉，她跟消失了一样，一个电话都没打来。
“你怎么就那么下贱呢？”
黎震刹住车，转身捏紧丛珊的肩膀。那是一张怪兽的脸，龇着牙，恨不得一口将她的头咬下。
左边的肩胛骨跟碎了一样。丛珊咬紧嘴唇，硬生生把眼泪圈在眼眶。
——你怎么那么天真啊？
有次和黎震聊天，说起小时候在马戏团看到的养在花瓶里的女子，丛珊以为那是真的。男人爽朗地大笑起来，甚至还仰面跌在地板上。
——不过，还蛮可爱的。他轻吻了她的额头，就像在品行鉴定后面盖戳。
09
丛珊走在一片浓稠的雾里，仿佛走在平置的牛奶瓶里。牛奶从后面冲过来，在树木桥墩甚至是她的身上分岔，转眼又在眼前重新汇聚成一条银色的河。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她不知道大家都走到哪里去了。晚上一点半，一半人睡觉一半人清醒的时间，至少她很少在两点前睡过——事情太多了，多得做不完。
一个人走在公路上，十几分钟前还车灯如织的路面此刻被什么吞噬了似的，再没有声息。她等了很久，黎震也没有掉头回来。在这潮湿的雾中走得久了，她感觉自己躲在鲸鱼的肺里，它悄然呼吸，她走在它呼吸的空气里。
也许是迷路了。丛珊想起七岁在老家后山走失的情景。开始时一切都很正常，走过某个临界点后，所有东西都换了副嘴脸，变得阴森扭曲。直到她撞上了一条长河——阳光恰好在水里爆炸开来，洒下一条细密的璀璨。
可是这里没有河，只有无边的黑暗。走着走着隐藏在路边的恐惧就攫住丛珊的心。她在下着大雾的路上，一个人没前没后地走着。孤身一人。
该怎么开口说她被抛弃在路上呢？这太难了。也许比摆脱大婶的外号还要难上几十倍。
她想起老家的那座后山。
哥哥说，一个人爬到山顶，对着朝阳高呼三声万岁，压在肩上的霉运便会全部消失。年幼的她走了一小半就被家人寻回，挨了一顿打，她没告诉任何人她祈求的是什么。
二十年后，她从未如此强烈地需要那座山。
清晨九点半，婚纱店的员工打扫完卫生，准备开门营业。
一个狼狈的女人冲进来，指名要试挂在橱窗里的红色晚礼服。
“小姐，请问您——”一时间店员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可以刷卡吧？”
丛珊从又潮又皱的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拍在柜台上。
“我要买了它。”
她以为自己的语气是恶狠狠的、决绝的。
毕竟这是她这辈子买过的，最昂贵的衣服啊。
—— END ——
《我喜欢的奇怪的你》（《最小说》选题书，2017年第一辑）
“他们眼里的你，刻意地和这个世界保持着一段沉默的距离。”
我们怀揣着各自的怪与爱，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默默而努力地生长着。期待在未来的某一天，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不期而遇。
《我喜欢的 奇怪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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