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一名天才少女,也是一个时代的异类和传奇。写作曾经带给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战火纷飞时,她享受着成名的欢愉和恋爱的放恣,战事一停,一切戛然而止,恋人背叛,她的写作事业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她失去了精神的支柱,就连生活的依凭都忽然变得摇摇欲坠。出走美国后,她在异乡步履漂泊,不得不忍受经济的窘迫,照顾瘫痪的丈夫,辗转于不同的城市寻求安身之地,曾经的荣耀与声名都成了过眼烟云。残酷的生活剥离掉了一切浮皮,把她还原成一个最朴素的写作者的形象,几乎要将她打倒。看张爱玲的后半生,几乎是要落泪的,然而又那么佩服,正像她的那句话所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一个人在一生中,能够真心热爱一件事,并且贯彻到底,究竟是幸运的。一个朝圣者的虔诚,虽不能扭转乾坤,但却能给予内心丰润与安然。也许,对于张爱玲来说,写作,从来都是一种抵抗,一种病,一种药。

陈与义写《临江仙》:“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经历过宋朝的靖康之乱,所以长沟流月,寂静凄然。一曲笛声,多少荣辱在其中,更赋苍茫。南渡丧偶的李清照,同样也是“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张爱玲的再婚生活,晚年回想起来,或许仿佛是一场逃难。人间有暖。也只那一瞬,过眼繁华,仅存朝夕,剩下的是日常的烦恼与忧愁,千层万层涌上来,一下便淹没了当初那点小荷尖角似的恩情。晚年张爱玲出《对照记》,亮出一生交涉过人物的照片,前尘旧事,情愫种种,牵一发而动全身,来了个总清算。可相片簿里面,并没有她的第二任丈夫赖雅。几十年的美国生活,十几年的夫妻,到了晚境,化作一片空白,张爱玲是亦儒亦道,该报恩的报恩,该放手的放手,时过境迁,他之于她也只是一段回忆、一场梦、一段缘、一份劫难。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她也不打算回去。

张爱玲是新女性,可她又那样旧。就好像一个女人烫了西式的卷发,但脖子以下,却还爱穿东方的旗袍,那一种古典情怀,总也褪脱不掉。爱玲说,一部《诗经》,她最喜欢两句:“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是悲哀的,却又凄美。生死那么大的事,我们都做不了主,却天真地渴望着感情的稳固,好像我们能抵抗一切似的。爱情本虚无,可是,没有感情的浇筑,生活也不过是一场无法定型的流泥,没有意义。

牧民逐水草而居,初到美国的爱玲,也仿佛牧民,哪里能生存,便往哪里走。纽约的救世军女子宿舍不是久居之地,房租固然不贵,但长久居住下去,不但要消耗钱财,生活安全也不能保证。1956年3月中旬,爱玲离开纽约的女子宿舍,坐火车到波士顿,又转长途汽车去新罕布什尔,到了此地,又打计程车到远离彼得堡市中心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麦克道威尔是美国著名的作曲家,他的夫人1907年在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设立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免费提供食宿吸引艺术家来此创作。1956年3月,张爱玲找了马宽德、麦卡锡和美国代理人阿姨玛丽???·???勒德尔做推荐,顺利通过申请,来到了这里。她可以在这里待三个多月,以完成她的第二部英文小说Pink Tears(《粉泪》)——故事改编自当年傅雷口中1943年“最美的收获”《金锁记》——张爱玲太迫切需要打开英文市场。张爱玲坐着计程车来了,空气冻冻的,地上有残雪。道旁的树秃而高,营造出一种肃穆。天色暗下来,四周很静,文艺营毛黄的灯光显得那么温暖。张爱玲提着行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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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几个月时光,几乎是上天为爱玲安排好的一场相遇,穷途末路,柳暗花明,命运似沉默如谜的呼吸。初到美国,认识的人没有几个,除了炎樱、胡适和几个工作上交接的朋友,张爱玲的交际圈子几乎为零。更别说与人发生恋爱。西谚说:让生命来到你这里。爱玲说:生命有它本来的样子,我们只有描摹。李安拍《断背山》,一座与世隔绝的山成全了一对原本不该相爱的牛仔。也只有天玄地黄,人们似乎才会抛开理性算计,一不小心乱了脑,从了心,爱上了彼此。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是张爱玲生命中的断背山,与世隔绝,迸出真情真意。

张爱玲不是擅长社交的人,她来到这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认识人,但既然在营地中生活,却少不了认识一些艺术家朋友。文艺营的生活方式是:早晨一起共进早餐,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努力创作。为了避免他们创作的连续性中断,午餐都是放在一个小篮子里,摆在工作室入口。下午4点之后可以欢聚和娱乐,晚餐则是在文艺营大厅集中享用。文艺营是张爱玲来美生活中难得的放松,尽管没有实际收入,但阶段性的衣食无忧,到底也让她精神上放松了很多。

1956年3月13日,张爱玲遇见了一个沉稳的男人。第二天,他们才有机会小谈。没几日,天降大雪,文艺营外银装素裹,大家都只能在大厅里活动,她和他都有许多过去,辉煌的、伤痛的,但此时此刻,大雪封闭了世界,而他们的小世界里只有两个人。她端庄大方,他温柔儒雅。他们聊了很多,后来也知道了彼此的工作室。再后来,张爱玲把自己的小说《秧歌》拿给他看。他说文笔极好,又说了许多有趣的故事给她听。对于她正在创作的英文小说Pink Tears,他也“不吝赐教”,给出了结构上的建议.他们彼此了解着,完全是感官层面的。现实层面,他只知道她刚来美国没多久,此前一直住在纽约,在写小说,而她也只知道他的年纪,来文艺营为了休养生息,以备东山再起。情感上枯冷的两个人突然凑到一起,不经意就被彼此提供的温暖感动了,天寒地冻,但世界的小角落里,总还容得下一对平凡的恋人。4月1日,他们就开始并肩在大厅中享用复活节正餐;到了5月12日,彼此间已经有了同房之好,刚认识没多久,就有了性的接触,恋爱也许真的需要一点勇气去冒险,至于走入婚姻,更是需要一些不管不顾、昏了头的精神。

张爱玲在感情里是低的,男欢女爱,她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也不管对方在政治上的走向,为人上的跳脱。张爱玲又是被动的,年轻的时候。她很像一片靠天收的土地。雨露恩泽,枯萎干涸,总有几分运气的成分。1956年的张爱玲是有些张皇的。早年上海滩的爆红崛起,似乎已经用光了她一生的运气,人到美国,无依无靠,朋友各有各的忙,张爱玲要改变处境,似乎嫁人是个好途径。可是,在俗事俗物上她从来遵从礼法规矩,一到了感情上,她却似乎总偏爱“旁逸斜出”。

张爱玲小说里最精彩的女性人物大多也是“旁逸斜出”的。白流苏在“倾城”时刻激发出恋爱,找到真情真心;王佳芝也是在看戒指的最后时刻才“幡然醒悟”,扭转了预先设定好的局面。张爱玲亦是如此。第一次遇上胡兰成,她是被动的,但也终究接受。他是个比她大许多的、结了婚的男人政治底子亦不清白,可她却毅然决然沉溺下去。现在,她遇到了赖雅,一个美国老头,不算成功的左翼文人,一个身体状况不是那么好的病人,但也就在山穷水尽的一刹那,他与她相互读懂了对方,哪怕中间隔着人种、年纪、思想背景重重障碍,竟也瞬间天涯咫尺,通明畅达。这一切,足够让他们在一起过上十年八年,有了心底里的一点透亮,她对他甚至可以做到“不念过去,不畏未来”,但恰恰是这些过去和不远的未来,让她陷入生命的泥沼。

张爱玲的爱情要求一个“懂”字。这个懂是单向的,她未必要懂他,但他必须懂得她的文学。文学是张爱玲的皈依。懂得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张爱玲与异性相处的通道。胡兰成读《等》,通过文字识别了张爱玲的奇思异才,他走进她的生活,并肩而坐,在文学的世界侃侃而谈。她被俘虏了,即便是如此没有责任感的男人,她也能从他用指头蘸着唾沫为她涂蚊虫叮咬的包里感受出温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对于懂得她文字的人向来慈悲,甚至感恩。朋友中间,胡适圈点《秧歌》,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宋淇夫妇、夏志清这些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也都是读通了她的文字,了解了这些,也就不难拨开赖张恋的迷雾。

张爱玲个人资料,图片张爱玲

1956年的张爱玲在文学上太迷茫了。远离中文市场,英文市场又没打开。赖雅纵然在走下坡路,但他毕竟是在美国的文艺界浸淫多年的人,他的称赞和关怀,仿佛一只手炉,一下子让张爱玲冷掉的心和情绪复苏了。每个人都为不同的东西而活着,在追逐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低潮,感情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能在人最低落的时候给你鼓励和信心。生而为人,我们毕竟脆弱。有了这点懂得,其余的,张爱玲似乎也没有时间去计较。她太靠直觉生活,行至此处,她需要靠感情抵抗错愕流年。

赖雅放诞不羁,但他不至于荒唐,他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足够的才气,但可惜每一条路他都无法行进到底。他是哈佛大学的文学硕士,年纪轻轻就凭一部《青春欲舞》得到了大教授的赏识;他在麻省理工学院教过英文,又喜欢文学、摄影和棒球。后来他厌倦了教书,投身媒体行业,在《波士顿邮报》工作,负责报道“一战”。回到美国后,他住在纽约格林威治村,做自由撰稿人。张爱玲前半生是寻求稳定的生活而不得,赖雅却是主动放弃稳定,游走人间。

他活跃在美国高端文人圈子里,身边的华莱士、辛克莱日后都成了大家。赖雅为杂志写稿,内容广泛,关于济慈的稿子他写,关于外国烹饪的稿子他也写,他是那么丰富、庞杂、充满吸引力,似乎轻轻松松就可以生存下来,并且活得精彩。他对自由的渴望异乎寻常,他曾经在《麦克劳氏杂志》连载一篇名叫《人,虎,蛇》的中篇小说,拿了两千美金的报酬,便去巴黎、柏林、伦敦、伊斯坦布尔,去访问那些在文学上功成名就的人。没钱的时候,他提笔就写,写完便卖给《红皮书》《女士家庭杂志》这样的刊物,然后,继续前行,他还写电影剧本,在好莱坞租着公寓。情节和对白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他的才能为许多人赏识,十二年的好莱坞生活,他从这家公司到那家公司,生活得优渥自在。他像一阵风,又如对流雨,要么来去无影,要么洗刷天地,他是很少朝后想的人,他更像现在的“飞特族”,赚钱,花钱,然后再赚钱,他伸张生命,自由来去,不为世间法则束缚。

赖雅帮助过许多人,最出名的是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二战期间,布氏从纳粹德国出逃,赖雅奉上钱财,做逃难费,又把布氏家人接到美国定居,布莱希特思想偏左,在美国本土朋友不多,赖雅是少数几个站在他一边的人。他给布莱希特提供写作上的建议,推动布氏的作品出版,为布氏在美国鼓吹造势,提升名气,布莱希特离开美国之后的一段时间,赖雅充当了他实际上的经纪人。他们相互切磋、相互学习,布莱希特的名声也在40年代后期扶摇直上,他独特的戏剧理论和出色的剧作,推动他成为一代左翼戏剧大师。成功时认识自己,挫折时认识朋友,布莱希特在挫折时认识了赖雅,可好不容易等到成功,他却无法看清自己。他把赖雅冷落了,对赖雅敬而远之,他身边有了新朋友,众星捧月,他有理由享受人生中的鼎盛时光,而赖雅,则只能在他的背影后,黯然离去。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滴水恩涌泉报,农夫与蛇的故事千千万万次上演。有些人,可以共患难,却注定无法分享福乐,赖雅没有愤恨,有的只是寒心与失望,布莱希特来信了,赖雅没有回复,他没有再说什么,别人问起他,他依旧说布莱希特好。

赖雅的前妻吕贝卡是个女权主义者,她十六岁就参加和平游行,结婚后仍旧追求自己价值的实现。他们的婚姻是有距离的,是隔着山,隔着海,隐隐知道有那个人。他们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妻子,并且还在一起生了个孩子,但在日常生活层面,他们对彼此并不算了解。他们的婚姻完全是制度层面的,又有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看上去还不错,但终究有些不像婚姻,1925年,赖雅和吕贝卡都感到这种婚姻的“不正常”,他们决定搬到一起共同生活,放下外界“俗事”和理想追求,踏踏实实地过过一日三餐的生活。很快,他们便都无法忍受彼此。男女之间因为好奇而相恋,又因为了解而分手。太过理想主义的人,无法忍受放大了的细碎现实。他自认为自己的性格不适合结婚,所以对于婚姻生活,亦是蜻蜓点水。他没感受到婚姻的好,只懂得了它的束缚,天空好远,世界好大,他要冲出去寻觅,他恋爱,身边不缺少女人———他的旷达与幽默,他敏捷的才思与不俗的口才,都让他的女人缘不曾间断。他没打算再结婚,经历过一次婚姻,他似乎看透了婚姻束缚的本质,却没有体会到婚姻所带来的安全感。

40年代开始,命运开始冷不丁地跟赖雅开玩笑,1943年,五十二岁的赖雅摔断了腿,跟着中风。到了六十三岁,他再次中风住院,健康状况堪忧。他就像一个突然摔倒的人,好不容易爬了起来,结果又摔了一跤。尽管赖雅还算清醒,但那个年久失修的身体已经无法让他走得太快太远。苦难带给人恐惧,恐惧让人体会到自身的渺小。赖雅在日记里记录了他晦暗的心情,曾经活力无限的男人,转眼变成行动迟缓的老者,这个男人的青春期几乎已在一夜之间结束。他变得沉稳了,他顿悟了,他开始打通眼障,睁开双目看他从前主动忽略的世界,日常的、纠结的、辛苦的世界。以前他同情劳工阶级,完全是理念上的,现在他体会到生命本身的苦楚,这种苦是跨阶级的、普遍的,更接近生命本身。身体的病痛,仿佛一道坚韧的U形峡谷,让赖雅这一泓激流在挤压下转弯,开始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赖雅想到了写作。从少年时代起,写作就给他带来了无穷运气,写作曾是他的精神通道、他赚钱的工具、他的骄傲、他的遗憾,如今,写作成了他的命!他希望通过写作东山再起,就好像少年裘马时,拿了稿子去杂志社换钱,探囊取物。他需要一个与自己的才华对等的地位,也急需经济上的丰足。杜甫的《登岳阳楼》有诗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赖雅现在也老也病,胸中难免一阵苍茫。他仿佛一头困兽,困在命运的陷阱里挣扎,急需找到出口,重见天日。1955年,穷困的赖雅申请了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入营机会。他希望在这里得到喘息,恢复身体,凝聚精神,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与命运做最后一搏。

他淡淡的,沉沉的,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心情上,身体上,但又憋着股劲儿。不经意间,他遇到了张爱玲,一个从共产主义国家来,却并未拥护过共产主义的女子。他想不到,自己在凄凉的晚境,还能碰上如此一段绯红。他忽然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还能给人以安慰,也值得让人来安慰。爱玲以前写了一篇散文叫《爱》,结尾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孽海情天,不管劫或缘。相遇的美丽,仿佛闪电凭空起,仿佛樱花落满地,也仿佛眼下漫天的大雪,一下就让世界变得简单纯白。赖雅感受到了点什么。爱玲说:“缘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逃也逃不掉,”假如逃不掉,那么,不如勇敢拥抱它。

张爱玲与赖雅是闪婚,从相识到结婚,不过三个多月时间。张爱玲在小事上犹豫不决,对于婚姻大事,她又坚决得近乎果断。美人慧眼识穷途。红拂一瞥就挑出了仍在困顿中的李靖,一场夜奔,演绎传奇。爱玲不是红拂,她缺少红拂的伶俐与果断——以身相许,赠予财物,倾诉衷情,她所做的,不过是中国最传统的女人常做的一切。她更像古典故事里那个王宝钏,矜持的、端正的,象征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爱恋。不过爱玲唯一的坚决是,她要结婚。在当时的处境下,她似乎也只能那么办。她需要一个依靠,最起码也是一个能够给自己写作和出版建议的人。年轻人靠不住,一个老者,总归她能把得住些。她多少有些恋父,所以每次都找比自己大许多的男人。心悦诚服,愿赌服输,她也早已明白,跟天长地久比起来,感觉这东西反而难得。

婚前的那一段两人都甚是辗转。先是赖雅离开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爱玲相送——他要去耶多文艺营,爱玲可以再待一段日子。到期后,爱玲便搬去一位营友在纽约的公寓暂住。赖雅在耶多待了一个半月,过后搬到萨拉托卡泉镇的罗素旅馆生活。爱玲一个人住在纽约,也清也苦,纽约虽大,但不是她的家,她急需找一种归属感,更严重的是,她怀孕了。爱玲为人内敛简单,不至于挟子以自重,谋求“奉子成婚”,但一个孩子的去向,总归需要两位创造者共同来商讨。爱玲写信给赖雅,说明腹中情况,赖雅回信,正式求婚,又在信中说了些笑话,以冲淡爱玲心里的惶恐与烦闷。赖雅去信第二天,爱玲等不及,打电话到旅店,偏偏电话有故障,两人沟通不。爱玲决定亲自来小镇一趟。此时此刻的张爱玲,又兴奋又慌乱,她可能在电话中知道了赖雅的意向——他愿意跟她结婚,她终于尘埃落定,在美国生了根。但多年以来,她毕竟是第一次遇到此类情况,有了新感情,并且怀了孩子。她甚至弄错了班车,几番周折才到达赖雅所在的小镇。

中国讲夫唱妇随,爱玲即是如此。赖雅说,他不喜欢孩子,希望打掉,过后又迟疑,爱玲没有反驳。他甚至把孩子称作“stuff”(东西)。他希望她去医院仔细检查,然后他会陪伴她一起做“人流”。爱玲照做了,多年之后,爱玲写《小团圆》,回溯三十六岁打胎那一幕,阴冷而恐怖。四个月大了才打掉,已经到了危险边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肯上门做流产服务的医生,是个男的,三十来岁,用药线刮子宫。张爱玲想起以前看小说《歇浦潮》里,也有“老娘的药线”。赖雅从外面回来了,从对街烤鸡店买了一只烤鸡做晚餐,她肚子疼得翻江倒海,他还让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终于打下来了,夜晚时分,抽水马桶里躺着个男胎,肌肉上一抹淡淡的血水,一双欢眼大得不成比例,那一刻恐怖到极点,张爱玲扭动了马桶机钮,哗啦一下,波涛汹涌,冲下去了……总共花了四百美元。

张爱玲谈不上爱孩子,她写过一篇散文《造人》讲,“小孩是从生命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当时他们的生活条件也的确没办法支持一个孩子的诞生和成长,但在三十六岁与“生育”二字挥手告别,张爱玲必然是怆痛的,怆痛到自己都不敢承认。一个人总会下意识地为自己的选择辩解,多年之后张爱玲还是说,孩子是她不想要的,“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流产损害了她的身体,孩子的逝去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机会。

八月,他们结婚了,见证人有爱玲的文学代理人——她的美国阿姨玛丽??·????勒德尔,还有炎樱。他们都是第二次结婚,婚礼简朴动人,直逼婚姻的本质——合力过日子。繁华落尽,她只是一个需要温暖的外来女子,他是一个需要安慰的男子,他们互帮互助,在纽约这座大城相依为命。他没有房产,甚至也没多少财产,年纪又大,命运给了他一些,又夺走了一切,而她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文学写作和经济上也都成问题。但他们还是结合了,就好像两个人都发了一次烧。早几年,他未必会喜欢她,她可能也没这种心境。他又是那种“hit and run”(闯了祸就跑)的人,婚姻对他来说自有种恐怖.可现在不同了.他们都被命运的风暴卷了又卷,一不小心凑到一块儿,紧紧抓牢.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相遇已是传奇,更何况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在执子之手的瞬间,谁说他们不是相爱的,至少是环境造就的相爱。他们又像是汪洋里的两条船,不自觉地慢慢靠近,并肩前行。婚后他们暂住在纽约,纽约是赖雅的大本营,他们可以一直待到十月。赖雅带着爱玲四处走着,中央公园、第五大道、大都会博物馆、曼哈顿的摩天大楼,快乐冲淡了他们对未来的担忧,就好像这里真是他们的家,永远永远……

婚后不久她写信给朋友,提起赖雅,评价也是清清楚楚:“他以前在欧洲做foreign correspondent(国外通讯记者),后来在好莱坞混了许多年doctoring s(修改剧本),但近年来穷途潦倒,和我一样penniless(身无分文),而年纪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没有前途。”底细摸清,她不至于盲婚哑嫁,至于为什么嫁,爱玲给出的理由是:“This is not a sensible marriage, but it’s not without passion. (这婚姻说不上明智,但充满热情.)”或许,仅靠这一点相遇时迸发的热情就够他们一起过上个十年八年.天大地大,世界的小角落,总还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赖雅在给爱玲朋友的信里说:“我只想向你们保证,与我在一起她很安稳,永远都会这样美丽、开怀和睿智,这一切奇迹的发生,并不因为要互相迁就而改变.过去如是,今天亦然,直到永远。”好一个现世安稳!尽管未来浪急天高,一切承诺都显得渺小,但有总比没有好。

和赖雅在一起,有快乐,但那快乐是薄薄的,不连贯的,若隐若现的,好像清晨的雾,经不起日光微澜。那快乐又好比海市蜃楼,嵌在一个又一个苦难中间,就好像一个又一个淡然的小音符,你才想侧着耳朵听,就已经辨不清楚。但身处其中,当事人好在也有小惊喜,大抵类似在面包里吃到粒葡萄干,有种中奖似的开怀。爱玲说,所谓生趣,都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嫁给赖雅后,他们还是没有放弃挖掘“生趣”。有一回,穷窘的爱玲和赖雅一同去跳蚤市场淘生活用品,发现四件漂亮绒衫和一件浴袍,品相一流,总价才三点七美元,爱玲兴奋地一并买下,立刻奔回家试穿,大小长度都刚好。她因此开心了好一阵。

结婚六个月后,他们租下了一座公寓,终于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墙壁破旧,不要紧,爱玲挽起袖子,拿起刷子,从赖雅的房间漆到自己的房间。她一辈子喜欢蓝绿色,小时候就为她母亲蓝绿色的照片着色和装饰风格吸引,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卧室,便义无反顾地把它漆成理想中的样子。爱玲以前写小说,写到白流苏装修香港的房子,也在刷漆,肆无忌惮,她把手往墙壁上按,一按一个绿色的手印子。那是她自己的家,她想怎么样都可以。现在,轮到她了,人生的快乐,就在那一撒手。爱玲身上总有种少女气。住着住着,他们的公寓来了蚂蚁,爱玲就买来杀虫剂,仔细一喷,效果奇佳。赖雅因此趣称她杀蚁刺客。

爱玲和赖雅都是写作的人,但他们也都“食人间烟火”。他们写作,像对待自己的心爱之人一样;他们阅读,像观赏风景一样;他们还做饭,几乎像寻常夫妻一样。赖雅一辈子随性,对于做菜不在行,那就爱玲做,他协助,有时候也反过来。他们不是厨师,但做起菜来也有种笨拙的快乐,生活本来就需要笨拙之力才有趣。一个娴熟的炒菜主妇是找不到做菜的快乐的。最初那几年,他们真像一个是织女,一个是牛郎,跨过银河,走到一起,配合得其乐融融,俨然是你织布来我耕田,你挑水来我浇园。他们吃西餐,汉堡、牛排、鸡肉馅饼、小羊肉和炖牛肉常是他们的桌上菜,爱玲像猫,爱吃鱼,赖雅也会跟着一起吃。爱玲一直忘不了她和赖雅有一次在外吃到青鱼,十足美味。他们还去波士顿最古老的餐馆牡蛎之家、邓琴饭店吃过饭,点了一些硬菜,但似乎不合爱玲的口味,她只是对一道草莓蛋糕念念不忘。

他们还一起去看电影,赖雅在好莱坞待过,爱玲也是一流的剧作家,他们对看过的电影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和批评,赖雅更是在日记中“秉笔直书”,说费来德·艾斯代在《长丝袜》中丑态百出;加里·库珀在奥黛丽·赫本身边像个糟老头;马龙·白兰度在《樱花恋》和《幼狮》中简直令人恶心。爱玲却对一部叫《恐惧突围》的电影青睐有加。张爱玲三十八岁生日,赖雅早早算好,时刻准备着。尽管有不动产公司来调查债务问题,天空又飘着雨,赖雅和爱玲还是排除困难,一起走去邮局寄信。爱玲生在秋天,原本就是斑斓的季节,雨后,树叶落一地。近晚,西边的霞光照过来,给人以莫名的安慰和暖意。他们吃了点肉饼和青豆,便去电影院看了一部喜剧电影,黑洞洞的坐席上,他们笑出了眼泪。他们不像结婚才几年,更像老夫老妻,平淡生活的流水磨掉了最初的锐气,却留下了穷窘中的闪着光的安定平和。

他们曾买过一台电视,电影院缺乏的情况下,电视就成了他们的消遣品。他们还养过一只猫,叫雪儿薇亚,但可能照顾不周,猫咪离家出走,用牛奶诱惑也唤不回,爱玲有时候会托朋友从香港买几件称心的衣料,做几件衣服——她对衣服的爱好始终不改,只是褪去了早年奇装异服的凌厉。来美之后的爱玲追求得体,人到中年,便开始做减法,图自己心满意足,不需要再穿给外人看。爱玲也拍照,艺术照,在香港的时候她就有些许经典照片,来到美国虽然少了,但瞅准机会也拍几张,同在基金会生活的艺术家史蒂文森就曾为她掌镜。

他们在美国也有朋友,不期而遇式的。他们在旧金山住,平静悠然。赖雅喜欢在街道上散步,和画家约·培根一起,日子久了,道路街衢,他们都了若指掌。培根有车,每周他都会驾着车,和赖雅一起去买些生活必需品。人生的温暖无处不在,陌生人的恩赐,总会给我们莫名的感动。所谓一见如故,其实就是放下戒备,张开双臂,热情地接纳与你磁场一样的人。爱玲在旧金山也有奇遇,她和一个叫爱丽丝·比色尔的女画家很谈得来,她们会一起在公园里坐坐,看落叶纷飞,见落日绯红。时不时她们还会去吃小点心,配上绿茶,张爱玲会谈起往事——她宁愿跟爱丽丝谈,愿意倾听的新朋友,仿佛一眼树洞,总能够帮你收拾心情。隔着时光说起当年的上海,恍如梦境。爱玲也会邀请爱丽丝去家里,赖雅也会做点小菜待客。爱玲送给爱丽丝英文小说、中文菜谱,他们还会一起去水晶宫娱乐,喝点饮料,看人跳舞,张爱玲最爱看的舞叫“惊蛰”,大抵跳起来饱含古怪的活力。

爱玲和赖雅的快乐很短,却那么实实在在,他们的快乐不是激情式的,生活的逆流已经让他们受尽了苦头。他们看透了风雨,所以格外渴望细水长流。他们也畅想未来,巴望着以后等手头宽裕点,就到欧洲和东方旅行。当然还只是梦,有时爱玲心中苦楚无处伸张,赖雅则是她唯一的安慰者。爱玲从小就有着天才梦,可到了美国,她折戟沉沙,写作几度一筹莫展。为了谋生,她被迫写一些庸俗的作品,爱玲也愁也闷,她为自己才华被浪费感到心痛,或许也感到有些丢人。忽有一日,午夜梦回,爱玲哭了,她梦到一位中国作家取得了杰出的成就,而她自己,却“零落成泥碾作尘”,有没有再放神采的机会亦是未知。她向赖雅哭诉,赖雅安慰她,也懂得她,他知道,像她这么优秀的作家,不应该如此贫困,如此籍籍无名。

爱玲和赖雅在一起,也有分歧。这些分歧大多是形而下的,思想上的“左”与“右”,具体到一天天的生活中就好像肥皂泡入了水,一不留神就消弭于无形。在精神世界之外,他们必须要面对一个实打实的自然的世界,这世界时而严酷,时而温柔;这世界是不由分说的,赤裸裸的,不容你忽视的;这世界上升来、降下去都有自己的规律,你必须凑合自己努力去契合。爱玲与赖雅在某些生活习惯上真是迥异,赖雅喜欢早睡早起,像个合格的老年人,爱玲不,爱玲是个正值壮年的艺术家。她习惯夜间工作,一夜天明,所以难免“昼伏夜出”——早晨睡懒觉是自然。

赖雅是风流浪子尘埃落定,人近黄昏,穷困不已,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命运用一记组合拳,击垮了生命中的美好与自由,赖雅不可能重现当年进出好莱坞各大派对,纵横驰骋、滔滔不绝的风神,但毕竟,他那一种随意的脾性还在。无论是有钱还是缺钱,赖雅对于钱多少有点“无所谓”的态度。年轻富有的时候大手花销,没钱的时候也没见对钱特别尊敬。在美国长大、受过良好教育,年纪轻轻便已然得志的赖雅,十分缺乏理财能力。眼前繁华如锦,他且歌且醉,日后的颓唐,想不到也不去想。他有点李白的气质,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爱玲不是。她出身破落贵族,但小的时候就受过钱的苦,所以钱的好与不好,她都看得清楚明白。她谈不上贪财,只是对钱谨慎,放的时候她能放,不满十岁赚了钱,她立刻就去买唇膏,胡兰成逃难的时候,张爱玲也是大方资助,就是对赖雅,在文艺营相遇之后,她就给了赖雅一些钱做补贴,有了关系之后,她从纽约去小镇探望他,也给了一笔钱,支持他日常的旅居生活。可在小地方,爱玲偏偏又紧张细致,一分一毫都不能错。

赖雅喜欢社交,即使在身体大不如前的时候,他依旧热衷于“热闹”。在文艺营住着的时候,晚餐之后,他是公共大厅里的常客,或谈心或玩牌——他喜欢平静中的热闹。可爱玲却喜欢热闹中的平静,大都市才是她理想的栖身之所——她喜欢看到人,但并不打算与太多人社交。爱玲很少陪赖雅参加艺术家的派对,她宁愿待在住所里,她的“天才梦”里从来都有一条: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张爱玲不见客,在上海时期就很少见。当年胡兰成问苏青张爱玲是谁,苏青也只答,张爱玲是不见客的。如今爱玲与赖雅住,脾性不改,轻易不见客。有一回赖雅的朋友来,带一只山羊,请爱玲观瞻赏玩,爱玲躲在屋里,赖雅去请也是吃闭门羹,后来张爱玲得知来客是山羊,才爽快地出来见“客”。赖雅不理解爱玲,青天白日,正常社交,有何好躲?爱玲身上没有美国人的那种随意,她很容易紧张,她是一只寄居蟹,躲在自己的壳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才探出手脚,穿越人海。爱玲从来都是人从花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她的烟火气也是虚假的烟火气。而赖雅无论在哪,都是身处浮世与凡尘,自然融合。

至于写作思路,他们更是南辕北辙。爱玲是艳而异的,她写传奇,爱用色彩,用繁复的句子,她仿佛一个造物者,看透人间聚散,然后给予故事中的人一点反讽和了解。爱玲是太阳当空照,任谁都无可遁形。爱玲写的那些人都那么独特,即使最平凡的普通人,她也要写出他们的不同来,麻油店老板的女儿曹七巧有金锁,好好男人佟振保也有红玫瑰和白玫瑰,他们都有过惊心动魄的心路历程。赖雅的作品却似早晨的太阳,他写“普通人”,充满理想主义的光,他们可以探讨文学,但彼此却是在两条路上写作的人。事实上,在与张爱玲结合之后,赖雅因为身体原因,再也没写出多少好作品,他原定和张爱玲合作的翻译工作也没能成型。爱玲有作品还是给他看,但他所能给予她的更多...只能是一些小建议和心理上的安慰。他没有能力帮她把作品推出去,也没有心力为她的写作本身添砖加瓦——他们申请到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写作的时候,曾路过好莱坞,他们去比华利山游览,赖雅请过去的朋友帮忙,看看是否有更好的出路,但朋友们或是没能力帮,或是不想帮。人走茶凉,世上的人和事都逃不过“待价而沽”,世故如好莱坞,谁也不会为一个穷途末路的老头子操心出力,就连比华利山庄商店里的服务员,都看透了困窘的赖雅注定“一毛不拔”,而对他“横眉冷眼”。

婚姻好似《聊斋》中写的画皮,表面看上去光鲜,可真一了解,便知其中的艰难与狰狞。婚姻是场虚伪的游戏,但男男女女却始终乐此不疲,因为婚姻总还能带给我们点什么,因为我们总是太脆弱。婚姻需要冲动,爱玲每次走入婚姻的时候,也都是满怀热情,她不是为了名利跟赖雅结婚的,她只为她自己一颗心。天时与地利,还有凄怆寥落的心境,格外容易造就有缘人——他们便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人在落难的时候,尤其容易逃到感情里去,可婚姻的围城一旦铸就,其中的甘苦,皆自知。爱玲和赖雅在一起,更多的是愁闷和苦恼。赖雅是沉沉太阳落山去,纵然有最后的温暖抚慰人间,转瞬也必须面对暗夜。生活不是儿戏,秉烛夜游的兴致只有有钱人才有,爱玲和赖雅只是在黑暗中找出路的人,寻寻觅觅,却凄凄惨惨戚戚。

爱玲和赖雅十四年婚姻里,他们仿佛失群的鸟,居无定所,流浪辗转,在每座城市都没有留下温度,张爱玲再也没有找到当初她与上海那种默契的城与人的关系,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异乡人”。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耶多文艺营、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爱玲还在迈阿密大学和克莱利夫学院当过驻校作家,彼得堡、波士顿、洛杉矶、旧金山、华盛顿……沿途的一站一站,都是风景,不是家。相比之下,旧金山布什街645号已经算是他们在生活汪洋中的方舟,那是他们第一次定下家来,每月付七十美元的房租(另加水电费)长住,爱玲奋勇地去把房间打扫干净,辛苦又欣慰。张爱玲去远东谋生路的时候,赖雅被女儿接到华盛顿住,后来爱玲回来后,又带他去迈阿密……山遥遥,水迢迢,哪里才是皈依桥。爱玲一直想住纽约,她最开始来美国时就是急匆匆往纽约赶,可跟赖雅在一起的日子,去纽约居住的梦一直没有实现。等到晚年,她有能力移居纽约时,又因为气候等原因觉得没有必要去了。

年轻的时候,家庭生活四个字是赖雅极力逃避的,他和前妻的婚姻里,家庭生活更像是墙上的一幅装饰画,仅仅是个点缀。直到生了病,遇到张爱玲,赖雅才体会到夫妻生活的好处和乐趣。而现在他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亲子生活带来的温暖。他好像一个在雪夜赶路的人,远远看见有闪着温黄色灯火的小屋,那种磁力,他根本无力抵抗,菲斯每周都给他打几通电话,探问生活情况,还会邀请他去吃一次端端正正的晚餐。丰足的晚餐、干练懂事的女儿、调皮的外孙们,美国人最看重的family,凝聚在这一画面中,久久不散,一句“you are my family”,几乎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信任和接纳。是的,他需要暖,需要爱。与赖雅结婚后,爱玲与菲斯见过面,在彼得堡,在旧金山,她们虽然不可能温蔼亲近似亲生母女,但也客客气气,以礼相待。爱玲与菲斯年纪相仿,正经妈没做过一天,突然继女从天而降,张爱玲小姐瞬间升格,成了后妈。当中情景,不难想象是何种尴尬。她们因为一个男人硬是连接到一起,就好比一个人断了腿,不得不在中间加一段钢筋,表面上是完整了,但总还有些不舒心。

从前是远,万水千山,逢年过节,菲斯时不时来那么一下,远香近臭,爱玲还能勉强应付,笑脸相迎。可等到她从台北回美国,赖雅已然定居华盛顿,与女儿女婿为邻。爱玲对房子还算满意,但新的人际关系的强行植入,却让她不得不产生新一轮的抵抗。爱玲是柔软的,她总是为自己所爱的人考虑,金钱上、生活上,她愿意让步;爱玲又是坚执的,她有她的生活原则,比如少社交,少见客,即便现在这位“客”,更像是这一家庭里的核心成员,她是赖雅的女儿,一个可以照顾他,也有资格过问他生活的强势女人(她是芭蕾舞学校的行政管理人员和教师),张爱玲还是我行我素,不去刻意改变。名义上,她是后妈,但实际上,她只是她自己。

张爱玲回到美国,菲斯还是定时邀请赖雅去用餐,可大多数时候,张爱玲不愿陪同,她宁愿自己留在家随便吃点东西——仪式化的家庭生活,她显然有些应付不来,她也不想白白收受菲斯的晚餐,因为她知道自己无以为报。赖雅大多数时候不予理论,他会带些东西回来给她吃,温柔的、充满耐心的。他觉得没有面子,他更希望家庭里的所有人都能“其乐融融”,别说他老了,累了,就是他年轻的时候,也从来都是个好好先生,不希望看到友人们之间的“战争”。可是,当爱玲拒绝出席感恩节正餐这种一年一度的重大聚会时,赖雅就有些生气了。他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就不能顺顺当当地接受、分享他的喜悦,她的胃病总是发作得那么不是时候。

在人际关系相对明朗清爽的美国,赖雅一不小心也做了“双面胶”,夹在年纪相仿,但辈分却差一阶的两个女人中间,跌跌撞撞。爱玲是懂得赖雅的,她知道他“对于人际关系的渴求简直到了太过分的程度”,他与布莱希特的恩恩怨怨,也不乏他在人际关系上处理不好距离的缘故。现在,他一头扎入家庭生活,可在社交上一向冷静克制的张爱玲,根本无法夫唱妇随。

他们的生活慢厮慢磨,张爱玲与菲斯尽管对彼此不是百分百满意,但毕竟相处了下去。张爱玲和赖雅的经济状况没有好转,翻过50年代,美国的黄金时期到了,入籍的时候,爱玲还投了肯尼迪一票,但他们的黄金年代却迟迟无法到来。他们缺钱,赖雅早已明确表示自己对家庭经济不会有太大贡献,爱玲表示理解。爱玲还是在写电影剧本,通过香港的朋友宋淇做中介。她和赖雅都有一些版税收入,但不高。赖雅每月可以从社保中领五十二美元,他们搬到了黑人区,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张爱玲个人资料,图片张爱玲

1943年,赖雅曾中风,此后十年,他小中风不断,身体大不如前。1954年,他再度中风住院,稍有好转后,他入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遇见了张爱玲。1956年10月,两人婚后不久,赖雅再次遭遇中风突袭,他衰弱得像个孩子,无法写作,日记也只是寥寥几句。爱玲少不了大受打击,她没想要在这个男人身上索取多少未来,但她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并肩战斗,现在他倒下了,她还在写,写回忆录,痛苦的。病情稍微好转一点,12月,赖雅的病再度复发,脸整个麻痹掉,几乎说不出话,被送去医院急救,而后纵然稍稍好转,但这一年他们注定无法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他还在写,还在命运撞击下苦苦挣扎。1962年,他又有小中风,病好之后,他还是坚持去图书馆。到了1964年,他摔了一跤,摔坏了股骨,又加中风,瘫痪在床,一病不起,瘫痪的病人,照顾起来首先需要力气,光是帮助其翻身就是一件难事。赖雅后来大小便失禁,这对于略有洁癖的张爱玲,更是一个巨大考验。

迈阿密大学招驻校作家的时候,张爱玲毅然申请前往,但赖雅需要人照顾,她必须处理好后院,才能前驱战斗。张爱玲想到了菲斯——赖雅唯一的女儿,她希望菲斯能照顾赖雅一阵子,她需要一段独立自由的时间来从事写作。但在菲斯看来,张爱玲提出如此要求简直就是不近人情。古代中国的女人向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大难临头,抛下瘫痪的丈夫去做驻校作家,即便在美国也无法解释。菲斯的确也要出去工作,而且她还有三个孩子需要照顾。在孝道不是很凸显的美国,菲斯已经算是个孝顺的女儿,她不但照顾赖雅,后来还把她的母亲接到身边照顾。爱玲今生认定了自己是写作的人,写作是她的爱、她的病,也是她的药,长年照顾赖雅而丧失写作机会,已经让她濒临崩溃,她需要通过一段行之有效的写作生活舒缓自己的精神和情绪。

菲斯与爱玲的战争一触即发,她把赖雅接到家里照顾了一阵子,但不久又搬了出去。爱玲请了两个黑人女邻居照顾他,可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邻居。张爱玲没有办法,菲斯也表示无能为力。爱玲到底有情有义,她终于回来了,她要把赖雅带走,带去迈阿密,永远离开华盛顿。这次携夫出走,也彻底宣告了爱玲和继女菲斯关系的破裂。一直到晚年,菲斯都没转变对张爱玲的敌视态度。后来有张迷去访她,她直觉得张迷迷张爱玲迷得不可救药,看不到张爱玲可憎的一面,还说如果不是有人来访,她早把张爱玲给忘了。对于赖张的婚姻,她始终保留自己的一份解释。历史像个花瓶,一瞬间就已破碎,每个人捡起一块碎片,做自己的解释,菲斯看爱玲,大抵好像一个破落贵族看有野心的平民女儿——她们总是千方百计通过婚姻攫取身份。可实际上,爱玲才算是贵族一脉,赖雅反倒是平民子弟。夫妻间的事,外人到底猜不透,有情,有义,有恩,有怨,但最终又都应趋于和解。她与他之间,与其说是夫妻,毋宁说是朋友,相遇一场,不亏不欠。

走到生命的边上,赖雅十分沮丧,尽管有爱玲的助护,但他的肉体还是逐渐坏了下去,就好像一株朽坏的老树,尽管立在沙漠里,但也摇摇欲坠。爱玲还是写作。在照顾他之余,她孜孜于谋生和作文,努力去完成她想要写的东西,可那一切,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参与。有亲戚来看他,他也只是向壁而卧,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模样。赖雅是阳光的,在人群中他向来是焦点,是核心,他的滔滔不绝与机智幽默,曾经助他行走人间,他愿意给大家带去快乐。可惜现在,快乐慢慢消解,忧伤唯有自己体会。1967年10月8日,赖雅去世,爱玲时年四十七岁,她安排将赖雅的遗体火化,葬礼从简,她把骨灰交给赖雅的女儿处理.赖雅去世,爱玲舒了一口气,但层层的痛苦瞬间涌上来,淹没了身体上的轻松,她又彻彻底底一个人站在天底下了。天若有情天亦老,爱玲从此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红尘情爱,在时温暖,别后锐痛。许仙白蛇一场相遇,浓烈冶艳,千年道行,也逃不过心中苦楚。赖雅别世,爱玲当真四大皆空,一心写作了。

本文节选自《蚤满华袍:张爱玲后半生》。 点击阅读原文购买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