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海的那一边

作者:张未兹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平凡而又有梦想的姑娘张未兹凭实力考上美国顶级文理学院,以优异GPA、高分LSAT和精彩面试成绩获得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等知名学府offer,如今在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学研究生院继续她的西游记。

作者在美国念本科阶段就用英语创作小说,并获得多个小说奖。在本书中,她用灵性而充满张力、幽默又有玩味的笔触记录了自己的留学故事。从高中参加SAT考试和留学申请,到就读美国顶级文理学院,再到申请名校研究生,真实而翔实地讲述了美国大学的宿舍、餐厅、健身房、同学、室友、老师、考试、学习方式、社团活动、西式人际关系、独自穷游美国尤其是刻画了一系列生动有趣的教师和“奇葩”同学、“奇葩”室友、“奇葩”中国留学生的形象,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有作者对“美国派”独到的感悟与思考,留学并不轻松,能吃苦才能享受,有困扰才有收获,有历练才有成长。

作者简介:

张未兹,吃焦圈不带豆汁,骑单车冲上天桥的北京女孩,飘洋过海到了美国,却进了牧场边上的修道院,雪地里转圈,宿舍里蘑菇战,教室里脑筋急转弯。本科阶段用英语创作的故事让英美文学教授刮目相看,并荣获多个小说奖,现如今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过着和法学相伴的日子。

书摘正文:

“地下党”

展开全文

高一的一个周末,我在书店的英文区挑书。

标示为“名著”的书架上,凡是书不太厚、字体不太小、年代又不太久远的,我要么是已经读过,要么是小时候读过相应的中文版。

畅销书架上,是封皮闪亮的名人传。我翻了翻,发现不是致富经,就是成功术。

颗粒无收,只好去了考试类的书架。本想秒杀四六级练习题取乐,却发现一本名为《SAT阅读精讲》的小册子很是抢眼。小册子里的文章不长,但貌似珠玑锦绣,文采飞扬。

我扫了一眼,满目生词。

我蒙了。我还以为自己的词汇量不错呢。

当时,我并不知道,SATSAT是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学术能力评估测试)的简称,即由美国大学委员会主办的美国大学入学考试,有SAT1和SAT2两次考试,俗称“美国高考”。是美国高考的缩写。

我更不知道,那篇节选的文章,是20世纪初美国大律师克拉伦斯???·???丹诺在一次庭审中的辩护,法律领域的经典之一。而当时,我能判断出文章是律师的手笔,主要是靠开头的“各位陪审团成员”(Members of the jury)和“我的当事人”(My clients)。

几年后,当我决定报考法学院的时候,有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感觉。

但当时,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赶紧把生词弄明白,把文章看懂。

之后的周一英语课,老师一边念书,一边在教室里走圈。到了我这儿,翻了翻我正在读的SAT,警告了一句:“下次,我会单独抽查你。”

我想,下了课,她就会忘的。她关心的,应该是我的期中期末成绩。而且,就算我考砸了,她也不会逼我听她的课。因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她自己也干过。

但这一次,性质变了。

第2页 :壹:“地下党”

中午,班主任找我谈话。

“你是不是要出国?”

“我没有。”

我的反应慢了半拍。我惊讶英语老师会去告状。

班主任不信,自然要借机教育我一番,但她没有像历史老师那样海阔天空、漫无边际,而是一种言之凿凿、情之切切的姿态。

她列举了我的几大“罪状”:

我期中总分有退步,是不是因为骄傲了?

我上课老是迟到,是不是因为分心了?

上次练广播操,全班一共有三个人做错动作。有没有我?

上周叫我背课文,我的同桌给我提词儿,她可是听到了。我被叫到之前低着头,偷偷摸摸在干什么?

还有,每次看《士兵突击》,我都是梦游似的。梦见到华尔街捡金子了?

我的后三项罪状,关系到班主任的教学特色。

她带的班,广播操蝉联年级冠军12年。因为没有别的班,会在赛前一个月,每天都练操十遍。

她带的班,语文考试默写题满分率全校最高。因为她上课时经常不讲课文,而是抽查背课文。有同学出错,全班一起罚默写。

当然,她也强调有张有弛,劳逸结合。每天放学前,都会让我们看一集电视剧。

那天下午,又到了电视剧时间,播放的是《士兵突击》。窗外,别的班同学正在往外走,而我们班教室的大屏幕上,许三多正在做他的333个腹部绕杠。看着那张因痛苦而满是皱纹的脸,听着欢呼呐喊,我很是困惑:电视剧想要说明什么呢?难道笨人要出名,就得哗众取宠?突破自我,就得自虐?

就是想破吉尼斯纪录,也不至于吧。人家破吉尼斯的,也就图个乐子而已,不会跟崇高精神扯在一起。这位还没破吉尼斯,怎么搞得跟民族英雄似的?

这不能怪《士兵突击》的导演或者编剧。演戏而已,何必较真。可班主任想要教育我们什么?说明她的广播操和背课文方针,至少比腹部绕杠要高明?

我又翻开了SAT。此时,阅读精讲变成了SAT真题。

从那以后,只要是英语课和电视剧时间,我都要看一会儿SAT。

好在英语老师告我的状,只是在行使她的职责而已。她的课,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由。而班主任的电视剧时间,看书的,也不只我一个。

在班主任认定我要出国之前,出国于我,只是个模糊的概念。

我对美国教育情况的了解,限于小学时去过美国的同学。他们讲的让我神往,但也限于放学早,作业少,周末假期不补课,天天能吃麦当劳。

我的美归亲戚,几位秃顶的博士,讲起美国大学来,却是苦大仇深。因为,他们去美国的时候,是自己穷国家也穷的时候。

老爸在日本待过,而且是一个海归小圈子的成员。这个圈子里,有留美的、留英的、留德的,还有留日的。但和这些叔叔伯伯在一起的时间,我很少听到他们谈论在国外的生活。其实,不是他们不谈,而是我年纪小的时候,听不懂;听得懂的时候,我的时间只能随老师的指挥棒转了。

我一直喜欢美国小说。但国人耳熟能详的经典名著中,没几本是二战之后面世的。因此,我了解的美国社会,基本上停留在19世纪和20世纪初。

偶尔看电视,也是云里雾里。电视上对美国的报道,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枪杀案中的黑人、干涉中国内政的政客、一身肥膘的大亨和天使般的宝宝。2008年又多了金融危机。这样的资讯,我下不了什么结论。而网上讲美国的文章,要么是出自愤青之手,美国是罪恶之源;要么是一派崇美媚美,美国是世界乐土。

班主任对我发飙的事,传得飞快。学校里的“地下党”也注意到我了。

我们班素来沉默少言的小个子男生平平,练完广播操后“恰巧”走到我身旁,低语道:“你什么时候去香港考SAT?”

我这时才知道,除了国际学校,SAT考试在内地并没有考点。

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在食堂碰上了,说了一句“图书馆自习室见”,就没影儿了。

我去了图书馆自习室,看见学生会主席力力正坐在靠门的位置上写作业,一摞书的顶上,是一本SAT。

那是他招兵买马的传单,也是接头的暗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定下心坐到了他的对面。他干杯似的,用水壶底敲了敲桌面。

“找组织来了?”他问。

我谢过组织。从消灭生词到“被出国”,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我太缺战友了。班里的同学,都很热爱我们的班主任,即使不笑话我,也不会和班主任对着干。

“地下党”也就十几个人,组织也很松散。为了不引起注意,没有正式活动。大部分人聚在一起,是选修课时不约而同地逃课到自习室看书。大家都爱上的选修课,是电影音乐赏析课,因为上课就是放电影,老师关灯之后,就可以从后门溜出去了。

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地下党”也不开列“党员”名单,但每个“党员”都知道其他“党员”的名字。“党”也会注意潜在的“党员”,给他们精神上的鼓励。

“地下党”的章程,是和平出逃。“党”内的激进派,原先想说服年级组的老师,让他们就算不支持我们的美国梦,也别太阻挠。但考虑到“党”组织毕竟很弱小,而且大多数人还没有暴露,最终的决定是潜伏。

“地下党”的联系,靠的是默契。两个原本只是面熟的人,在楼道里碰上,互相间会交换个“加油”的表情。两个只听说过名字的人,第一次在食堂里会面,便称兄道弟,互诉苦水,讲生活的艰难,说老师的刁蛮。同是反叛者,富二代会主动靠近穷二代,成绩好的不会嫌弃成绩差的。

学生会主席力力是典型的两面派。在“党”内,是绝对的领袖;在“党”外,是学校主旋律的代表。他的“地下党”身份败露后,便信誓旦旦地向老师们保证,会更加刻苦,更加努力,国内国外两个高考都不耽误。他还以学生会的名义亲自操办活动,以表示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不过,他操办的活动,都会扯上美国。做世界粮食日宣传,他会讲美国的有机农场如何如何;科学周活动,他会讲美国的科技成就。随便做个发言,也要引用某个美国名人讲过的话。

大部分“地下党员”潜伏着。他们从不把SAT书带到学校,也很注意让自己的成绩不出现大起大落。他们甘愿接受点名时老师连名字都叫不顺的默默无闻,但绝不能容忍简历上的一穷二白,为此坚持要到校外去比钢琴,考跆拳道黑带。

但他们对美国大学的了解超出我的想象。

我是从平平那里了解到,这个美国高考一年可以考好几次,而且申请学校时,提交最好的成绩就可以了。

我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平平见状,又告诉我,美国不是依成绩定专业,而是到了大二才自选,无须有上错了专业而影响一生的担忧。

而且,美国大学选课灵活度很大,基本上是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还有,如果你最终要去读研读博的话,本科出国,会事半功倍。现在流行的做法,在国内读本科,然后再出国读研读博,要和多少人竞争啊?

他平日少言寡语,但讲起美国来却滔滔不绝。

他像是代表“地下党”游说我,打消我的不安全感;又像是好朋友和我一起权衡利弊,帮助我做决定。不管他是什么考虑,反正我模糊的留美概念,逐渐变得清晰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一半是为了打发上课时的无聊,一半是为了熟悉美国的高考,SAT书我看了一本又一本。在和平平聊过后,觉得不去考一下,太可惜了。

在自习室里,我对力力感叹了几句。他回应说:“你赶紧在网上报名吧,不然等你准备好了,香港就没有考位了。就算到时候不想考了,提前几天还是能取消,能退费的。”

刚准备了两个月,而且是边上课边准备,现在报名,是不是有点早?

力力说:“就算考砸了,也没有关系。出不了国,还可以回来做老师的好学生。浪子回头金不换呗。出国不是罪,更何况出国未遂呢。再说,要是连你都考砸了,我怎么办啊!”

现在脑海里回放他的话,我很怀疑当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很可能是“我们怎么办啊”。要不然,也是“我”代表组织的那层意思。力力长得清秀,人更是清高。“地下党”中的女生,除我以外,基本上都是靓妹。而力力做老大的学生会,更是美女如云。但所有女生对他的评价都是:“这家伙,除了对那群校领导老太太们百般巴结、图升官,对谁都不热乎。”

我不知道美女们对热乎的定义是什么,但我这个傻丫头,是听错了力力的话也罢,听错了画外音也罢,反正是觉得自己受的待遇挺高。

到这时候,我的“地下党”身份必须对家里公开了。

开始,姥爷和姥姥是反对派。反对的理由是,在他们的印象里,到美国念本科的孩子,有不少是因为在国内念得很吃力。大学毕业后去读研究生,才是最好的路径。

老妈是支持派。她的理由是,在国内学英语,很难有跨越式的改观。因为,语言是需要环境的。不考虑别的因素,就语言一条,越早出国越好。

老爸的意见一如他一向的风格,自己选择,自己承担。

最终,我的意见成了家庭的意见。

家里统一思想后,我填了一个申请表,从理科实验班转到了文科班,投靠了全年级宽松指数最高的班主任杨老师。

之前和我不太对眼的理科实验班班主任也是慈爱大发。她对我讲,你再考虑考虑吧,文科可选的专业少,就业的路径窄,转专业不是好的选择。英语老师更是惋惜,说,你转班了,咱们班的平均分就要下来了。

我嘴上说,谢谢老师一直以来的关心教导爱护,但心里却在嘀咕,谁让你们一个训我,一个告我的状。

转到文科班后不久,SAT考试的时间就到了。不知道谁泄的密,文科班的老师都知道了。但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们的态度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第3页 :壹:“地下党”(2)

杨老师管教过下课时趁老师不在、撒野似的在教室后面踢球的男生。而我,不过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自己看自己的书,虽然是“禁书”。

杨老师见识过午休时跃上讲台、握着麦克风引吭高歌的同学。而我,则是少数几个闷头写作业的。

文科班的艺术特长生经常排练,有时候好几天不见人影;体育特长生时不时地要参加比赛,连假也用不着请。而我这样全勤的,已经算不错了。

我带到学校的SAT书,从小册子的专项辅导变成了大部头的官方指南。

课桌里书多,放不下,SAT书就堂而皇之地上了桌。

下课翻开了SAT书,上课我也懒得合上了。

历史老师见我公然挑衅,叫我起来回答问题。

“洋务运动的创始人有哪几个?”

“奕、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左宗棠。”

“洋务运动建设了哪些军事工业?”

“安庆内军械所、天津机械制造局、福州船政局。”

“洋务运动有什么影响和局限性?”

“开启了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培养了一批军事和技术人才,推动了生产力发展;开办了学堂,派遣了留学生,开启了中国的近代化进程。但中体西用,治标不治本,不能改变清朝的衰亡。”

“知道了吧?洋务误国!中体西用不行!”历史老师话里有话。

我乖觉地听了会儿课,但很快又受不了诱惑,不管不顾地看起SAT书来。

此后,她每节课都会问我一个问题,随后就放任不管了。她问问题,只是借机宣布我有资格上课不听讲,并震震班里不爱背课本的特长生们。

每到这个时候,我反而念起理科班主任的好来。要不是她对背功的坚持,我哪有这么多老本儿可吃。

慢慢地,我的SAT特权,扩展到了文科班的所有课。

上水课,我专心研究SAT题。

上较难的课,我便把耳朵竖给老师,把眼睛留给单词表。

下了课,我再重新考考自己背过的单词。

午休时间,我计时做几篇阅读理解。若是犯困了,就做一做对我们中国学生来说较为简单的数学题。

放学了,我先在教室里待会儿,和同桌把学校的作业扫射一遍,发现答案有悬念的就讨论一下。

静校之前,我会去自习室写作业,若是遇上力力,就给他讲讲他稍感吃力的语法题。晚上回家,消灭掉作业之后,才是大干一场的时候:铺开一份三四个小时才能做完的模拟题,直到午夜。

考试定在一个周六。

周一,我就跟杨老师请了两天假:周四在家里准备准备,周五飞香港。

周四清早,我睡得正香,电话声传了过来。原来,一天以上的事假必须上报学校,我的两天假,学校不批。

学校不批,原因之一是周四下午有运动会。

我被拽到运动会会场。4×800米接力,我们班有位选手生病了。杨老师拿出一年前的测试成绩,看出我是非体育特长生里跑得最快的。

杨老师说,你上。

我说,这一年,我连100米都没跑过。

杨老师说,没关系,别人也没跑过。

把接力棒塞给我的下一号时,我差点张不开手掌,全身都在抽筋。

周五,我用不着请事假,直接就病假了。

病假的日子,是我坐飞机去香港的日子。

一个月后,我在自习室的电脑上查考试成绩,力力坐在旁边,说别紧张,他不偷看。

我小声说出了那个数字。力力拍桌子踹椅子,说这个分上前十的大学,一点儿问题没有。你再考一次,往前冲一冲!我正好也要考,我们一起飞香港,好不好?

见我惊诧,他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请你带带路,在考前受受辅导而已。”

我垂眉说,让我考虑考虑。

骑车回家,风特别柔和,感觉很舒服。我想到电影《外星人ET》中的场景,那辆飞速行驶的单车,在夜空中倏然一跃而起,飞向月亮。

我觉得自己的车轮也离开地面了。

到了家,我就报了下一场SAT。

这就是傻丫头综合征。领导让陪着出差,就能美得像加薪升职似的。帅哥夸自己几句,就忘了他不过是想找个打杂的而已。

好在力力虽说能忽悠,但业务上还算靠谱。

在两场SAT之间的几个月,我考了留美的另外两场考试:托福和SAT2。后者是专项测试,从数理化史地政等科目中选自己最擅长的,而我选的是数理化。力力隔三岔五地送我一些龙腾学校SAT培训讲义和他从网上下载的资料。对于我,托福比起SAT来说,是小菜;而SAT2的数理化,我在理科班的训练已经绰绰有余。

第二场SAT临近。我把第一场考试前没做完的模拟题和真题拿了出来,按照老路子接着练,只是计时上严苛了一些。

最大的不同,就是身边多了个力力。

力力的考前焦虑症,比我还严重。向我请教语法,经常不再等到自习室时间,而是课间就咣咣咣地跑到我们班。我们班在二楼,他们班在一楼。一来二去,只要他出现在楼梯口,大家就知道他要找谁。

力力是住校生,学校不让带手机。有事找我,他会一做完课间操,就横穿十几个班,长驱直入到我们刚解散的队伍,和好几个人撞车也视而不见。

有天午休时间,他拿着一厚沓百元红票子过来,说机票是我帮着订的,但机票钱忘记给了,真不好意思。

班里正在踢矿泉水瓶子的男生,没听见力力在说什么,只是大叫:啊,卖身费?

“地下党”里有了非议之声。大家是为了资源共享,怎么就你们两个共享?

宽容的文科老师们也有意见了。男女生非正常交往,在我们学校,是要广播批评的。情节严重的,还要给记过处分。学生会主席他们管不了,管一个女生,还是有办法的。但考虑到我到文科班后,成绩一直排在第一位,老师们决定给点面子,等我成绩退步后再下手。

可他们没这个机会了。SAT成了我学习动力的源泉。因为要在SAT上花时间,我在做学校的功课时,一点也不敢马虎,发现什么漏洞就赶紧补。各种测试,我都会检查到最后一秒。我知道老师们的纵容是有条件的。

第二次SAT考试也是星期六。周四下午在学校,我一直捂着肚子,低着头。晚上,杨老师发来短信,问我是不是病了,要注意休息。我回了一个短信,说谢谢老师,明天,让我请个假吧。

杨老师是何等体贴,省去了我装作有气无力地打电话的麻烦;杨老师又是何等精明,那一天,有差不多十个“地下党员”请病假,她一下就看出了究竟。

周六,我和力力出现在首都机场。他的变色眼镜颜色很深,脸很白,疲倦地倚着候机厅的座椅靠背。我的头发很乱,因为来不及理发,就戴了顶大帽子。我们不说话,也不看书,只是东瞧瞧、西望望。

这段时间,又是上课,又是SAT,真的有点累了。

5个小时的SAT就像一场落枕的怪梦,做得我脖子酸痛,手指发僵。

交卷时我像是如梦初醒,但感觉试题很简单。

我和力力都自称考砸了,只顾狂玩。从市中心到郊区,在中环昂首走过奢侈品店,在旺角把小摊上的毛绒熊、钥匙链一阵乱翻,在星光大道疯跑,最后干脆出海上了南丫岛,在荒山野路玩到天黑,差点没赶上回来的最后一班船。

我们站在湾仔码头的一个过街天桥上,看着灯火通明的会展中心。

我感叹道:“真希望,接下来的路上也是灯火相伴。”

力力点了点头,回了一句:“皇天不负有心人。”

SAT成绩出来了。和托福、SAT2一样,单看分数,上什么学校都基本不成问题。

可名校要成绩,但不唯成绩。

我去找杨老师,问她有没有可能给我几周的时间,让我专心准备申请美国大学的文书。一准备好,就回来全心全意备战高考。

按照学校的规矩,请那么长的假,要么是做过手术,要么是得了传染病。

杨老师答应帮我说说,但说说的结果是促使学校做了一个决定:可以休学,但不能随便请假;毕业会考可以参加,毕业证书也可以给,但请不要把学校当菜市场了。

杨老师告诉我,学校其实很纠结,本希望我能上个清华北大的,给学校添点彩,但我现在一门心思想出国,弄得学校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还影响其他同学安心备考。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让我选一头了。

杨老师让我理解学校。站在学校的角度,这已经很宽松、很大度了。

我与学校签了协议,力力也是如此。不过,在签协议的名单上,没有平平。

他是不是还想玩潜伏?

五年过去了。

现在,我在理科实验班和文科班的同学,已经成为微信上一张张不再稚嫩的面孔;“地下党”的党员们,则散布在美国、英国、德国、加拿大,还有澳洲、日本;而“地下党”的领袖,则成了Skype上的聊友。

那天,他告诉我,我们中学新开了留美国际班,正在做广告招生。

第4页 :贰:选择

选择

被学校请出来后,我给自己放了两周假,每天睡得昏天黑地。

觉补够了,出去走走,发现无业青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乘地铁去了朝阳公园,坐在长凳上看日落。周围不是亲得黏住的,就是抱在一起的。

给力力发了个短信。这个曾经的上进青年,现在正在打游戏。

手机上的其他联系人,都是当摆设的。他们正在学校忙得热火朝天,哪有时间理会我这个闲人。

突然间,有一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感。

晚上去理发,师傅问我几年级。高三,我说漏了嘴。

“哎呀,天天熬夜呢是不是?”师傅深表同情。

“是啊是啊,累死了。”刚睡了大半天的我,又继续闭眼装睡。

一睁眼,头发被剪成难民头了。

出门别扭。只得要么当居里夫人,要么当毕加索(闭家锁)。

原来,宅男宅女就是这么炼成的。

我研究起美国的大学来,先从排名前二十的学校开始。

看介绍,很是神往;但一看学费,四年下来,都要将近200万。

老妈发话了。名校,多少钱,都值。咱没听说过的学校,找它们要奖学金。

可老妈听说过的学校,只有前几名。

而财大气粗的前几名,自诩奖学金很多,也号称自己对本国人、外国人平等相待。问题的关键,是不管你管它们要钱,还是给它们砸钱,录取率都低得吓人。

我挨个查起老妈没听说过的那些学校,眼睛看得发胀。奖学金网页上,对于美国学生,是一片慷慨解囊的长篇大论,而对国际生,则只有寥寥几句的说明。

芝加哥大学说:“我们资助国际生的预算有限,不过,每年还是有少数最优秀的学生能得到资助。”

杜克大学说:“我们不鼓励国际生申请奖学金,因为申奖者被单独放在一个录取率很低的组里。”

康奈尔大学说:“我们为来自如下国家的学生设立了特别奖项:菲律宾、越南、日本、加拿大、墨西哥。”

偶尔,也会冒出一些慷慨的段子。一细看,才发现原来点错了链接,进了研究生申请的网页。

怪不得自古中国人本科出国的,基本上不是公派,就是富二代。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知道,杜克之类的学校所说的“申奖者录取率低”,能有多低。比哈佛的录取率还低么?可惜,网上查不到。

培训机构和出国中介应该知道吧。

力力告诉我,龙腾学校办的精英班,专门收我这样的学生,还免费辅导申请文书。这个班的讲师,是全国有名的常春藤之母郑妈妈,曾帮助无数孩子圆了常春藤梦。

听着怎么像是中奖短信似的。

上百度一查,还确有其事。往前追溯几年,不同网站的新闻中,有不少兴奋的名校录取生介绍着自己的经验,感谢着郑妈妈的帮助。龙腾的官网上,更有一张欣欣向荣的录取结果表。分数和我差不多的,不是上了常春藤,就是拿了其他名校的全奖。

我给龙腾的联系人发邮件询问,得到一句回复:我们早已招满了。

我附上了自己的简历。联系人说:我们很想要你,但真的没有空位了。要不,你再问问郑妈妈?

本来,我是抱着试探的态度,听她一讲,就迫不及待地要挤进去了。

我找到了郑妈妈的邮箱,直接给她写“情书”。

郑妈妈很爽快,立马回信:欢迎你来!

但老爸反对。

老爸的理由有两条:

第一,名校的毕业生很优秀,不全是因为名校教得好。学生基础好最为关键,名校只是没有耽误他们而已。一切,还在你自己。

第二,与其让人泛泛地教你怎么写文书,还不如让人帮助你改文书。培训机构是一个老师对一堆人,中介是一对一,你说哪个靠谱?

老爸说得越多,我的逆反就越来了劲儿。他只好妥协。

精英班号称只招20个人,可等我去了,教室里至少坐了50个人。

这些,都是像我这样给郑妈妈写“情书”进来的么?

50多个人,全国各地的都有。第一堂课,大家轮流做自我介绍。听了前几位的介绍,我只有一个渺茫的希望:但愿郑妈妈记性差,别发现那个给她写“情书”的孩子,就是眼前的这个土老帽儿。

几乎所有人的高中,不是北京的大牌,就是外省的头号。而我的高中,虽然也有些名声,也出过大人物,但就目前来讲,不是同一水平线的。

这群人不仅学校出众,而且,其中的一半人不是在美国的高中交流过,就是初中、小学是在美国念的。

更了不起的还在后面。

这位小姐是全国模特大赛北京站的第二名,小学时给五部迪士尼的动画配过音,中学时演过三部电影。“当然不是主角啦”,她含笑道,“不过演员表里有我名字。大家可以百度一下。”

那位迟到的先生,刚从智利回来,参加了世界青年天文学者大会。他是个“明天小小科学家”,在中南海受过接见。看大家不知“小小科学家”是哪个毛,他从包里拿出了两张专利证书。

坐我身旁的,是人大附中的枫枫。她紧张兮兮地说:“我去过圣赫勒拿岛,还去过南极站,是国内到过那儿的人中,年龄最小的。”

郑妈妈问:“你参与了南极站的什么科考项目?有什么科研成果?”

枫枫无言坐下。

我本来还想说,自己到十多个国家旅游过,写过不少游记,但枫枫给了我前车之鉴。

于是我说,自己来这儿,本来是打算向郑妈妈学申请的。但听了大家的介绍,才知道原来到了卧虎藏龙的地方,很让我震撼。能向诸位牛人学习,可是难得的机会。

结果,真是来看牛人大显神威了。

郑妈妈讲文书写作技巧,就是在幻灯片上展示以前的学生作品。有哈佛男的简历、耶鲁女的申请文,还有往届各路神仙的推荐信。

华丽的简历,对我没什么借鉴价值。我没进过中南海、没演过电影,可不敢胡说。

申请文都很标新立异。哈佛男讲自己15岁才开始学芭蕾,竟然也跳到了维也纳金色大厅。耶鲁女讲自己每天爬7层楼回家,有一天突发奇想,楼梯像钢琴键盘,要是能奏乐该多好。于是,自制了七节音乐楼梯。

我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学学滑翔翼?是不是应该自制一台跳楼机?

几封推荐信样本,倒是让人眼前一亮。郑妈妈大揭秘,说这些都是申请人自己写的。老师再喜欢你,能有你自己了解自己么?

老师如果坚持要给你写,也没关系。你别找英语老师,要找语文老师或者数学老师。他写好了,你自己翻译。你该怎么翻就怎么翻,反正他也看不懂,让他签字就行。

郑妈妈说,知足吧,你是出生在中国,要是在美国,这样做,可要摊上官司了。

全场掌声一片。

郑妈妈讲面试技巧,她问问题,让班里几个在美国待过时间最长的同学做模拟。牛人们回答问题,口语绝顶纯正,比CCTV9的主持人都不逊色。

郑妈妈却批评道:“这是模拟面试。要是来真的,你们全得被拒。你们干吗老是重复简历里的活动、简历里的奖项呢?人家面试你,不是想听你的口语,而是想听点新鲜事。”

新鲜事,还要简历之外的新鲜事?算了,还是先考虑考虑简历怎么写吧。

我给力力打电话诉苦。不想他堂堂学生会主席,也在为简历空白而发愁。学生会主席干过的事,在简历上,也就一项而已。

力力建了个慈善网站,说是为贫困学生募捐。折腾了几个月,也就他老妈捐的几万块。

初中时,他参加过什刹海的划船比赛,还有肯德基的健身操大赛,秒杀了一群老人小孩。我调侃说,他要是把两个娱乐秀翻译成National Kayaking Competition和National Gymnastics Competition,不就变成全国赛艇冠军和体操冠军了。

他捧腹大笑。赛艇冠军和体操冠军就那么几个人,一查,不就露馅了。

他曾给市长写信,提议重新定义中学的图书馆,在服务学校的同时,向社区开放。而这,就成了他简历中的中学图书馆重造计划。

我挤对他:还可以有中学数字图书馆计划、小学图书馆计划、中学游泳馆计划、小学体育馆计划?

闹够了,还得直面问题。

郑妈妈那里,别的是学不到了。我问她,您过去的那些学生,是怎么申到全奖的?

常春藤我就不争了。一般的学校多给我点钱也行啊。

郑妈妈严肃道:“我强烈建议你不要申奖。现在是金融危机,美国的学校是一个比一个抠门儿,中国的申请人数却是一年比一年多,分数更是越来越高。奖学金的竞争,比名校的竞争还激烈。何况,名校们即使腰缠万贯,也还是愿意挣中国人的钱。”

听了一个月,就听到这么一句有用的,还是我不想听的。

下了课,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了。

后面有人追过来,是枫枫。

她轻声对我说:“郑妈妈不中用,你也另请高明吧。”

她塞给我一张名片,是几年前从龙腾跳槽出去的林老师。

枫枫文文静静,一脸真诚。不过,她的语调,差点让我怀疑她是混进来的卧底,或拉客的托儿。

龙腾在繁华的中关村有整整一幢大楼,而林老师只是在小路口边上有间办公室。

好歹也算个专业人士,去看看呗。

林老师的水是很深的。和他见面的30分钟,是我这些年来吃惊次数最多的30分钟。

他先是给我吃定心丸,说郑妈妈强调的那些课外活动,全是夸大其词。

国内规规矩矩上学的孩子,哪个十几岁就有那么多课外成就?在美国,就是全面发展的小天才们,也不会把自己整得那么神乎其神。

他给我看康奈尔大学招生官在一个论坛上讲的话:“我最讨厌那些去非洲拯救大猩猩、去南美打击毒品犯罪的孩子。我一直想告诉他们,我挣这点破工资,连张去非洲去南美的机票都买不起。”

见我听得专注,他接着说:“总而言之,简历能出彩的,都是家里有背景、从小做准备的。你若没有,就是现在去折腾,也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呢?

他话锋一转:“简历也是能包装的,懂吧?这么干的同学多了。获奖证书是能造的,专利是能编的。说自己主持过国际会议,怎么证明?租个场子,雇些群众演员,穿个西服,打个横幅,照一组照片。说自己是花样溜冰选手,怎么证明?找个替身录像呗。想发论文,怎么办?雇位高人写点什么,用自己的名字出版不就行了。想当影视明星,也行,让人编几个网页,百度上不就有了。”

分明就是造假。

可他又说:“我的原则,是可以包装,不可以造假。何况人家招生官根本没时间看你的会议照片、溜冰录像,读你的学术论文,也不会上百度。好的简历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好的申请文章。”

“怎么才叫好呢?”

“你要是决定跟我了,我帮你写。”

看我不信,他继续爆冷门:

“告诉你吧,你们那儿的那些哈佛男、耶鲁女,都是我做的。老郑教他们写的,全都不能用。那么花哨的文字,招生官见得多了,朴实的才可信。”

他打开电脑,给我看了几份证据:先是Word文档,有哈佛男15岁学芭蕾的回忆,有耶鲁女自创钢琴楼梯的记述。文档中,是万里江山一片红的修订记录。还有PDF扫描件,是两人的录取通知书。最后是两人给他发的邮件:林老师,谢谢您。林老师,多亏您了。

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呀。

“你要看他们最后提交的作文是什么吗?”

我点点头。

“和我签合同,就给你看。现在签,钱可以下次交。”

“我考虑考虑吧。”

“知道你和他们差在哪儿么?”

“我要奖学金。”

“做梦。你的SAT比他们都高,若是往年,倒算是优势,但现在,高分的中国人遍地都是。你呀,如果拼分,最好再考一次,考满分。”

还去香港?我又不需要抢奶粉。

“对。申请交给我来做,你只管考试。软实力容易造,分数才是王道。今年这架势,只有上前三名的大学,才有可能拿到奖学金,后面的学校没门儿。”

“我考虑考虑吧。”

我从林老师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走廊的沙发上坐着林老师的下一位客人,是枫枫,她已决定重考SAT。

“你信他?”

“无所谓啦。”枫枫摇了摇头,“我还在上学,没时间做申请,交给他省心。考试,我是老油条了,再碰碰运气也无妨。”

走在中关村的马路上,感觉天有点凉了。已经是深秋了,我已经没有时间耽误了。

大班和小中介,都不靠谱。还是自己DIY吧。

我向力力吐槽,说这个龙腾毁人不倦。他推荐不力,该罚。

力力承认错误,给了我一张单子,单子上的学校对奖学金的口风还比较松。

这些学校,不是大U(university),而是所谓的文理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

第5页 :贰:选择(2)

美国有几千所大学、几百所文理学院。大学有研究生部,而文理学院只设本科。大学平均几万学生,文理学院也就几千人。顶级文理学院的录取率,和顶尖大学一样低。录取学生的分数,也是不相上下的。因为教授少,专业少,文理学院对学生职业技能的培养不如大学;但因为师生比例高,学生们的基础功底可能更扎实,所以,文理学院的毕业生,研究生考上名校的几率更大。

中国人听说过文理学院的不多,是因为留学读本科是这几年才开始热起来的。

因为没有蜂拥而至的中国人,大部分文理学院虽然也受金融危机之苦,但对国际生还算比较慷慨。

力力说,你都被学校赶出来了,已经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本了,考虑考虑文理学院吧。

有道理。

最后,我选定了近30所学校。大U的前20名和文理学院的前20名中,只要气候不是太差、城市还算安全、名字不太绕口、专业还有文科的,统统申请。

除了这些,还加了几所打酱油的学校。标准,是不收申请费,不要附加申请文,或位于度假胜地。

申这么多,就是为了提高拿到钱的几率。

在亚马逊上买了几本美国人写的成功申请范文录,发现美国人和郑妈妈的思路大不一样。

不论学芭蕾还是做钢琴楼梯,郑妈妈走的都是个人成就路线。

美国人走的,是血泪史路线。

老妈虐待自己,或是老爸失业;弟弟有孤独症;或是姐姐被人强奸。

还有,别看我是个富家子弟,现在成绩优异、生活幸福,小时候可是得过白血病的。

学谁呢?

谁也学不像。

有一点倒是明白了,就是不管怎么写、写什么,都是为了让招生官看到自己的那么几条优点:聪明,努力,善良,百折不挠。

最后,我写了4篇文章,都是小时候的事:练武术,弹吉他,演舞台剧,外加果戈理《死魂灵》的读后感。

几十个作文题目,都能从这几篇里复制粘贴。你最难忘的事是什么?你最自豪的事是什么?你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绝活儿?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或事?你和班里同学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很多学校还有“为什么申请我们学校”的附加题。我申的学校太多,对排名靠后的学校,甚至懒得细看它们的官网。

我的模版,就是在第一段把学校的自由、严谨、创新的校风夸奖一番,在第二段说,我很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练武,崇尚自由;我弹琴,追求严谨;我演舞台剧,自编自导,崇尚创新。

正常的学校,都不会说自己不自由,不严谨,不创新吧?

1月1日零点是大部分学校提交申请的截止时间。到12月31日晚上11点的时候,我还在心急火燎地做着最后的检查,以免犯这样那样的致命错误,比如,给宾大上传的申请文中,写了“亲爱的哥大”。

11点30分,老妈过来看我,见我紧张兮兮的样子,问道:“干吗这么着急,不是有12个小时的时差吗?”

我瘫坐在椅子上。

交了申请,我就开始做噩梦了。

我先是梦见自己把威廉姆斯学院(Williams College)的“S”漏拼了,于是半夜三更爬起来,上网找那篇已发送的申请文,但怎么也找不到了。

然后是布朗大学乱糟糟的招生办。打印机隆隆作响,不断吐出新收到的申请。从申请表、申请文、成绩单,到简历、推荐信,厚厚的一沓又一沓,直接吐进垃圾筒。

接着是个目光犀利的招生官,拿着两份申请大叫:“这两个家伙都号称自己是年级第一,哪一个是假的?或者两个都是假的?”

我是文科第一,力力是理科第一,我们学校分文理科呀。我在梦中哭诉道。

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求老妈,让我去国际学校上AP课。待在家里,一天到晚就知道想入非非。

AP(advanced placement)是美国高中开设的大学预修课。大部分美国大学接受AP成绩,可以转换成学分,缩短大学时间。北京的几所国际学校都有AP课。

AP培训和考试的价格都不菲。不过因为美国本土的学费更贵,老妈觉得很划算。

于是,我进了AP寄宿班,报了微积分、物理、化学和统计。

国际学校的硬件很一般,最大的国际化特色,就是上课允许用电脑做笔记。

这就坏了事了。

焦虑之人,到哪儿都焦虑。结果,每隔一个小时,我就要上网查查邮箱。

我们上课的时间,美国人不上班,怎么会有招生办的信呢?

没有人写信,但有网站给我发广告。一些学校录取还没开始,就问我要不要订他们的电子周刊。

于是,AP课,变成了电子阅读课。

一月底,来了个大消息:普林斯顿大学邀我面试。

面试官是普大的中国校友周先生,做过好几家美资投行的大中华区副总裁,算是个人物。

周先生约我两天后在他办公楼下的星巴克见面。

我翘了AP,溜回家,在Google上狂搜面试样题。力力闻之,也是大呼小叫,说普林斯顿很少给面试的,你要发达了。

坐在咖啡厅里等周先生的时候,我在桌子下攥着拳头,手上的血管突突直跳。

周先生很友好,他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给我买了一杯鲜榨果汁。

“带简历了吧?”

我赶紧把简历从包里拿出来,双手呈上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你上的这个高中,中文名是什么呀?”他看了一眼就问。

白忙活半天了。

准备的是英文面试,结果,却成了中文。

整个面试,我都在悔恨,怎么连这个都没搞清楚?

但周先生是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上这个高中?为什么没上人大附中?你为什么念文科?你想学经济学?噢,那你数学好么?

我不敢说自己数学好。听语气,周先生人大附中毕业的可能性很大,而人大附中的学生,鲜有数学不好的。

周先生安抚我道:“没关系,数学差点,可以不学经济学别的呀。”

可是,我告诉普林斯顿的是,我多么地崇拜保罗??·????克鲁格曼保罗·克鲁格曼(Paul R.Krugman),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普林斯顿大学经济系教授,2008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呀。

老爸买了好几本克鲁格曼的书,还放在书架最抢眼的位置,以致我每次到书房,克鲁格曼都要盯着我。

普林斯顿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再查邮箱,基本上是一周一封拒信。

这事儿闹得,我就像一周失去一个好朋友似的。上课的时间,都用来消化悲剧了。

后来干脆不上课了。早上起了床,就去图书馆。什么《婆媳关系秘籍》《女人厚黑学》《怎样吃不胖、晒不黑、人不老》,什么不费脑子,我就看什么。

爱逃课的还有三个人,我们成了悲怆四人组。

四人组,是AP班上SAT分最高的四个。除我之外,都是大牌高中出身;包括我在内,如果高考的话,都应该十拿九稳。

四个人都是小康家庭。没有背景,衣食无忧而已。没有在国外上过学,旅游去过一些国家而已。

这次申请,悲怆一号让中介全盘包办,自己只管付费,连最后申了哪些学校都不记得;二号上了龙腾的精英班,又追加了一对一的辅导,光简历就改过八九次;三号和我一样,自起炉灶,谁也不信,后来却发现,自己更不可信。

大家曾经沧海,都大骂那一群黑心骗子。

大家相互安慰:常春藤4月1号公榜,先别绝望。

北京时间4月2号凌晨,一切尘埃落定。

我的邮箱里,除了先前的十几封,现在又多了十几封。扫视一遍邮件的第一行,没有“恭喜”(Congrats)开头的,我都懒得看下去了。

悲怆四人组没人去上课,也没人去图书馆,中午来到食堂,一号夹起冬瓜汤里的一片鸭子肉,苦笑着说:“真是全聚德(全拒的)!”

我和三号是申奖派,哭冤道:早知如此,就不该申奖的。

一号和二号没申奖,更冤:自己一分钱不要,砸锅卖铁给学校,学校还嫌弃自己。

其实,我们都没那么冤,都有不少录取通知。

最终,一号决定去中部的一个小镇。那所文理学院,排名最辉煌时,曾进过前10。

二号选了一个名声不错的理工院校,虽然,他的梦想是麻省理工,或是加州理工。

三号拿了南方一所大U的全奖,也就别无选择了。

我有两类学校的录取:一类是排名前20的莱斯大学、埃默里大学之类,以及20名开外的弗吉尼亚大学,这几所学校不知是搞错了,还是想让我妈卖房子,见我申请那么多奖学金,一分钱不给,却录了我。

第二类是排名稍逊的迈阿密大学之类的学校,见我要钱,就给个两三万美元的打发一下。其中,给钱最多的是位于麻省的MC文理学院,名声倒是有一点,但排名很一般。

选哪个学校呢?

当时报迈阿密大学,是因为迈阿密是度假胜地;而报MC,是因为它不收申请费。

莱斯在休斯敦,那个地方听说是个大火炉,对北京长大的我可能不太合适。埃默里在录我的大学中是学费最贵的,选它对父母是不小的负担,有点于心不忍。

这样一来,似乎只有弗吉尼亚一个选择了。

正在纠结中,来电话了。

是林老师,问我申请结果如何?

我挂了他的电话,直接给枫枫打了过去。她的SAT,后来真考了满分,但也被常春藤拒之门外。

接着是郑妈妈的秘书来电话,邀我去精英班的庆功聚会。我支支吾吾应付着。

力力听说了,图好玩,要顶替我去。

他没有被赶出去。一进门,却被几个记者包围了:请问你对精英班的哪一点最难忘记?郑妈妈哪方面讲得最好?

记者很快发现,这个主儿没油可揩,就立马找下家了。

力力在吧台拿了红酒和巧克力,见人就干杯,百无聊赖地说,这酒不好喝,比不上茅台。

他接过郑妈妈递过来的录取结果表。细细一看,今年的结果比去年还红火。八大常春藤榜上有人不说,还有好几个全奖。

侦探任务完成,力力径自走了。郑妈妈大叫:“同学,你叫什么?还没有填表啊。”

力力出门的时候,还隐约听见一个女生对记者说:“郑妈妈的经验真丰富。如果不是精英班……”

当晚的龙腾官网,尽是这样的采访录。当然,还附有那张辉煌的录取结果单。

相信下一届的小朋友们,也会和我一样,再挤,也要进精英班。

AP考试前一周,我告诉老妈,弗吉尼亚大学不接受AP成绩,我也用不着参加考试了,还不如早点回家,考驾照去。

我觉得,这也许是我走出纠结、接受弗大的最好方法。

老妈把她的银行卡给了我:自己报名去。

学车的事很快搞妥了。

教车的师傅们性格各异,我按照悲怆三号的指点,每天一包烟伺候着。碰上自命不凡的师傅,我就号称自己认识一群留过洋的牛人;碰上儿子高考落榜的师傅,我就说自己时运不济,但愿下半年能转运;碰上一脸穷酸、夸我烟好的师傅,我就变成了待业青年。

同病相怜,师傅就多教我一招儿。

考试时,考官问我在哪儿上学?我说弗吉尼亚。考官说,好,好,美国好。结果,我的靠边停车,车离马路牙子至少有半米远,考官也让我过了。

但是,到了给弗大交定金的时候,我实在不愿意付款。我问老妈,为什么老爸没多挣点钱?

老妈火了:你要多少钱?从你懂事到现在,哪个暑期你不是在旅行?你花钱,家里哪次没有同意过?难道非得叫你老爸辞职下海不成?

老妈火起来,就不依不饶了。她说:你要什么样的背景?你姥姥是教授,你姥爷还是院士,你老爸大小也算个官,你还不知足,你就不知道和楠楠比比。

楠楠是我的同学。我们家的条件,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想起老妈的节俭、楠楠的艰难,我忽感无地自容。豪言壮语要上常春藤,现在怎么样了?自己没本事,还怪家里没钱没背景?

算了,就MC吧。这样,好歹能省八九十万,老妈也不用那么抠抠搜搜了。

几番周折,最后上了个申请单上打酱油的学校。

我在高二才确定往美国跑,要准备SAT和TOEFL,时间并不宽裕,就这样,到了文科班,却还要保第一。好事都让我占了,有这样的理吗?如果不是这样,SAT是不是能再高一些?

老爸的意思是找中介,但我既不愿受郑妈妈的蒙蔽,也不愿意上林老师的钩。他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不是君子,但谁也不是骗子。他们各执一词,孰是孰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至少是专业人士,再差,也要比我一个外行强吧。难道我知道的信息比他们多,或者见过的范文比他们多?人家收费高,但收费少,谁全心全意?

常春藤就那么几个位置,被录取的人,应该都有自己的绝招儿。而我,哪有什么绝招儿?我的分数本是敲门砖,但我的简历是早就没救了。瞎编,我既不会,又不敢。我的文章,是有提升空间的。我本应该细读每个学校的官网,写出有针对性的“为什么上我们学校”;我本应该像对待自己的第一选择那样,对待每一所学校,让招生官感受到自己对学校的真心,还有自己与学校的契合。如果我的准备更细心一些,更有针对性一些,文章是不是会出色一些?

郑妈妈和林老师,都反对我申奖,为的是他们的生源和业绩,也未尝不是为我考虑。如果我没有申奖,常春藤对我是不是会友善一些?

人生,其实是一个选择、选择、再选择的过程。而选择的结果无论是否如意,都回不去了。

我的结果,也不是最悲催的。那年,有一条很是抢眼的新闻:北京高考状元李泰伯,申请美国11所大学,全部遭拒。李泰伯后经港大转学,去了麻省理工。面对网上众多的质疑声,他辩解着:自己不是书呆子。

出国前,我很少见同学。

但力力和我见了一面。送给我几个打包用的压缩袋之后,他就飞到美国藏起来了。

他最后上的是哪所学校,我两年后才知道。

原来,他也被常春藤拒了。

8月底的时候,悲怆四人组有一场很是悲怆的告别。大家把自己的QQ、Skype、MSN、邮箱、手机,全部报上,生怕将来找不到了似的。

第6页 :叁:走不出的围城

走不出的围城

从北京到MC,我转了两次机,还坐了三个小时的校车。校车的一路,鲜有人家,连路灯都不多。这架势,哪像是到了美国。

而从机场到MC,有校车待遇的,也就国际生中的新生。以后出行,能依靠的只有公共巴士,而且还是一天才出现一次的那种。

就概率而言,美国的文理学院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村里。美国的大城市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咱中国人叫得出名字的那些个。很多州的首府,居民数量还不如咱们的一个县城。归根结底,还在美国的地广人稀。

MC所在的小镇是牧业区,有几个山地牧场。夏天坐车经过牧场,就算车窗关着,也最好屏住呼吸,因为空气里尽是奶牛们放的屁。气象学家讲,温室气体中的甲烷,很多是奶牛惹的祸。但也正是因为有这些牧场,在MC,我们喝的是有机奶,吃的是自制的奶油、奶酪和冰激凌。

小镇也就一万多人,牧场主之外,不是学院的人,就是为学院服务的人。也是因为这一点,小镇也号称是大学城。不过,在咱中国人看来,能称得上城的,没有几百万人口,也得几十万。

一般意义上的大学城,大都临近名副其实的城市。比如,普林斯顿离纽约很近,伯克利距旧金山不远。就算离大城市稍远的,如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所在的大学城,虽然规模谈不上大,但公用设施和生活配套基本齐全,起码,火车站、商场、医院、中餐馆,还是不缺的。

而MC小镇不尽一样,自己一丁点儿,和大城市也不沾边儿。向南几十公里,倒是有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这个城市犯罪率高,经常上报纸,但MC人买衣服、下馆子、看病就医,还得靠着它。因为MC在小镇,除了一家货品不全、价格超标的小超市,几乎没有面积更大的公用设施。

对于美国人,车,是必需品。

不过,MC的中国人,就算有经济实力,也基本不买车。一是用途有限:除了镇上的超市,学院周边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而往远处走,时间都花在路上了。二是前车之鉴:有车的两位学姐,都成了全校闻名的陪练兼出租司机。在美国,学车不用去驾校,考了笔试,就可以让有驾照的人陪练。有车的后果,就是身边会冒出一群朋友,这个喊你“大师”,让你教她开车;那个建言你不要亏待自己,要“请你”去吃大龙虾。

没车的人,平日被困在校园里。吃,靠学校的食堂;用,靠校园里的小商店或者上亚马逊网购。想到校园外骑骑自行车,但山路蜿蜒,而且没有自行车道,没有路肩,只能走车道,生怕呼啸而过的货车,把自己吹到山谷里。

待在校园里时间长了,免不了耐不住寂寞。但要往学校外面走,就得靠脚丫子。

我最初去的地方,就是那家小超市。之所以去超市,只是觉得,天天吃食堂,将来连美国超市里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牌子也不认识,岂有此理。

进超市,原本只是像看博物馆里的陈列物一样,看着超市货架上的商品,在脑袋里留几个品牌的影像,但时间一长,口水就冒出来了。

有了心动,自然会有行动。

我买得最多的,是食堂里没有的杧果、木瓜、阿拉伯蜜枣等等。水果沉,回去的路上又有一个长坡。有两次,才开始爬坡,就有司机停下车来,问我要不要搭车。这等好事,自然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结果,两位美国雷锋都一路把我送到宿舍楼门口。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挺后怕。两位司机,为什么一定是美国雷锋,而不是人口贩子?老妈从小就一直教育我的事儿,怎么到20岁了还不记得?

但MC小镇,就是这么的民风淳朴,人与人之间有信任,有温情。虽然不能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住上一阵子,防人之心就会慢慢变为零。图书馆里,人们用笔记本电脑占座;宿舍楼前,自行车净是没上锁的。

当然,这与小镇小而纯有关。MC小镇是纯种白人的地盘,彼此之间,说不定还有熟悉的人联着。马路上要是走着个青涩的黑人或者亚洲人,基本上都是MC的学生。

要说我便车搭得最绝的一次,是大二的感恩节。学校可怜我们这些有家不能回的国际生,除了安排我们去校友或教授家吃感恩节晚餐,还专门派校车带我们去超市买吃的。

购物完成,我们在瑟瑟寒风中等校车,却迟迟不见车的影子。原来是车坏了,正在调别的车。

我等得不耐烦,就径自走了。还没走出停车场,在我前面,一个刚购完物的老太太就停下车,请我上去,弄得刚才还好心劝我“再等会儿”的姐妹们目光惊羡。

车的后座尽是生鲜和饮料。老太太讲,要不是今天已经有了接待任务,真想请我到她家尝尝她的厨艺。

“您也是MC人?”

“我先生是。”

两个月后,新的学期开始了。我选了国际政治课。教授史蒂文斯是个银发老头儿,长得潇洒睿智。

第一堂课,点个名,相互熟悉是必要的程序。班上就十几个人,很快就点到了我。念完我的名字,教授笑着对我说:“未兹,我太太今天早上还问起你呢。”

全班的白人都敬畏地望着我这个亚洲关系户。

原来,他是老太太的先生。

然而,好印象一会儿就不见了。史蒂文斯的口才倒是不错,天马行空,气势豪放,但听了半天,就是不知道他要讲些什么。

要不是因为蹭过他夫人的车,第一堂课后,我肯定会把这门课退掉,而不是白白遭了一个学期的罪。

看来,搭便车,也是有代价的。

到校园外偶遇,不可能是常态。绝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校园里上课。

小班上课是MC的特点之一。学院大多数的课堂,只有十几个学生。

课堂小,和教授交流的机会自然多。而且,教授们也愿意和学生对话,而不是一个人唱独角戏。这样的课堂,对学生是机会,可以既练听力,又练表达,既看别人秀,又能自己演。也是挑战,因为如果只当看客,而不发言,就会给教授留下被动的印象。给成绩时,说不定会被打个折。

课上一分钟发言,意味着课下十几分钟甚至一个小时的准备。而除了准备发言,还要应付作业,或者是几十几百页的书,或者是几页几十页的文。

除了作业,还有隔三岔五的小测,虽然小测方式多种多样,时间很短,但不准备,不花工夫,很难有好的成绩。而每一次成绩,都会计入期末总评分。

前段时间,两张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凌晨4点多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的照片,在网上很是吸引眼球。MC没有那么夸张,但也见得到类似的场景。

MC有20栋宿舍楼,每个学生都能住在校园里。宿舍楼小巧玲珑,错落有致,给人以端庄典雅、清新自然的感觉。有的楼是100多年历史的尖顶红楼,铺着地板,有古老的挂钟和螺旋而上的楼梯;有的楼是现代的建筑风格,铺着地毯,有刷卡进屋的宾馆房门和落地窗。宿舍不论新老,每一座都献上湖景大礼,配备钢琴房和电脑房。一楼偌大的休息室里,一圈沙发围着石砌的壁炉。而宿舍楼的负一层,则设置有电梯直达门口的洗衣房。既有高档公寓的设施,又有田园山野的情调。

宿舍条件无可挑剔,但学生们的要求却水涨船高。走20分钟上课,就算是学校的倒霉蛋。大家都希望住在教学区边上,可以一觉睡到老师来;分到8平方米的小间,还会羡慕别人20平方米的大屋。

学校推崇平等主义,不照顾关系户,不偏向成绩好的,更不鼓励愿意多出住宿费的。宿舍每年更换一次,每次更换都是全校大抽签。当住得差的同学搬进别人恋恋不舍离开的房子,那感觉,很像是打倒了旧贵族。

而当我凝神盯着MC年度大抽签的电脑屏幕时,南方大U的悲怆三号正在打租房电话,和几个房主约着看房时间。她的学校只给新生提供宿舍,大一过后,就得自行解决住宿问题。学区房价,高不忍睹。而离学校远的公寓,又位于不太安全的区域,必须趁天黑前急急忙忙往回赶。她每天买菜、做饭,挤公交,精打细算地节约开支。三年里,她换过两次房。第一次,是因为室友整晚看球赛、乱喊乱叫;第二次,是因为空调坏了没人修,洗手池堵了没人管。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MC人体会不到这些。我们过得像是被惯坏了的孩子,年龄在长,人却更懒。在国内,我至少会帮老妈洗洗衣服,拖拖地,刷刷碗。而在MC,洗衣,直接扔进洗衣机、烘干机,拿出来就能穿;肚子饿了,几个食堂随便进,吃完就走人。大三大四,我住的是单间,又没有舍管查房,两年里没叠过几次被子。而每次去美国同学的房间,总觉得她们比我还懒,除了床上乱成鸡窝,桌面更是狼藉。

悲怆三号告诉我,在他们学校,华人会的群里,不是毕业生在卖电视、卖地毯、卖床垫,就是新生在求购书籍、沙发,甚至婴儿车。但在MC,卖东西会被视为小气。每年的换房季,都是欢乐大派送:用腻了的电器,搬不动的沙发,网上淘来的图书,都会放到地下一层的捐赠房。毕业生喜欢哪个学妹,会让她继承自己的冰箱、电视,甚至全部家当。

MC最令我们舒心的,是校园。

宿舍楼依山而建,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从宿舍出来,可以一路下坡,直到谷底的小木桥。过了桥,就是一气上坡的石子路,路边是一垄一垄的薰衣草,起风时,紫色的波浪层叠起伏,给人以平静安宁而又温馨浪漫之感。

教学楼中间,是大片开放式的草坪。天气好时,学生三五成群,或坐或躺,或打盹或聊天,吃着午餐,看着电脑。这时候,总会有小狗在人群中穿梭撒欢,有小松鼠在一旁啃松果,警惕地观望着。

校园的中心是两个湖,湖之间是三个不同落差的瀑布。湖的周围,小山环抱。翻过山坡,是学院自己的赛马场和高尔夫球场。置身其中,你会不由自主地驻足流连,甚至跃跃欲试。

MC地处东北,一场秋雨一场凉,草坪和球场很快就会从深绿变成鲜黄。而这个时候,树上的叶子也进入了辉煌期,先是明艳的粉,然后是深邃的红。又是一场秋雨,整个校园都染上了最绚丽的色彩。

枝头枯了,就到了下雪的日子。MC的雪季,从11月一直到次年3、4月。雪连夜下,整晚都有扫雪车在噗噗地工作。早上起来,上课的路清出来了,而扫雪车摞在路边的雪堆绵延不断,常常有一米多高。不时,雪堆上的白色会哗啦啦地洒下一些,随风飘落。

雪太大时,学院为了保证住得远的教授的安全,也会停课。中国的春节,在美国不是假日,却总能赶上下雪停课日。几个中国同学,聚在一起,在网上看春晚,把每个节目奚落一番,却都要看到结束。

校园生活的常态,是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不喜欢三点一线,倒也不是问题。你可以从早到晚宅在宿舍里,也可以上课的时候外出游学,而学校,则不会太难为你。刚入学的新生,有一节“不要抄袭,不要作弊”的教育课,但对老生,就没有人强调校规校纪之类的。

即便如此,在校园里,见得最多的不是匆匆的脚步,就是手上拿着咖啡杯、眼睛盯着书的身影。想上课就上课、想逃课就逃课的,毕竟是少数。

偶尔,也有联盟校的男生来听课,但多数时间多数地方,MC是女孩子们的世界。没有男生,女孩子们空出了许多心思。最多,也就抹点口红和BB霜,至少周一至周五下午是如此。我在洛杉矶上学的朋友楚楚告诉我,每天,她至少要在化妆上花上一个小时。而MC的我们,没人欣赏,少了一些乐趣,也省了很多时间、很多钱。

除了读书,MC也鼓励学生参加各种社团活动。

学院的学生社团,如俱乐部、艺术队、运动队之类,林林总总,100多个,而学生,也就2000多个。

学姐心如,在国内从没当过干部。到大二的时候,终于想挑战一下自己,就去竞选学生会的司库。她学的是统计专业,竞争对手,是艺术系的美国同学。美国同学的竞选传单很是直白:“我数学不好,不过,我的计算器是高精尖的。”

还未投票,胜负就见分晓。

第7页 :叁:走不出的围城(2)

学妹冰冰,小时候学过黑管,发现音乐系有相当于免费家教的黑管辅导老师,就重新捡起黑管,报名上了家教课。没曾想,一听她吹奏,老师立马就把她拉进了乐团。

乐团选手的水平参差不齐,但指挥很会指挥,家教们又因材施教,合奏的效果还挺震撼。时间不长,学妹就乐此不疲而沉浸其中了。

受学姐学妹们的影响,我也进过一些社团。

我是吃货,学院的“健康烹饪社”正中我下怀。

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群身材微胖的同学的聊天室。每次活动,都有同学带着自制的健康点心来,要么低脂,要么无糖。但低脂蛋糕,让我口干得想咳嗽,无糖树莓派,则酸得我牙疼。

“越野长跑队”,名字听上去很拉风,但其实并不是越野,而是在人行道上跑。队长有幽默基因,讲话很逗乐。当我们围着学校边的小墓地跑时,她说,我们在用脚步声演奏《骨头园狂想曲》(Bone Park Rhapsody)。沿着湖滨跑时,她把白鹅调戏得扑翅乱叫。而当我们穿过居民区,看到有小妹妹在自家院子里卖柠檬汁,她冲小妹妹笑了笑,然后留下电影《终结者》(The Terminator)的一句经典台词:“我会回来的(Ill be back)。”

跑完预定行程后,我们真的回来了。生意萧条的小妹妹兴奋道:“我长大了,也要上MC。”

跑了一年,队长毕业了,长跑队也就解散了。因为,队里就我们两个人。

我于是参加了种族对话小组。

不曾想,这是个白人忏悔小组。

尽管组长多方招募,但除了我,组里全是白人。

每次聚会,总是以纪录片开始。有民权运动时的血腥暴力,警察用高压水枪和催泪弹对付示威的黑人;也有筑路华工的窘境,以及早年法规中的那一条:妓女和华人不得成为公民。

白人同学很受教育,个个举手,哭诉自己上的中小学太差,现在长这么大了,才知道自己的父辈们那么差劲。

她们都对我很友善,每次看完片子,都有意无意地接近我,用歉疚的口吻和我搭讪。这种歉意,我实在受不起。没受过种族歧视之苦的人,怎么能代表那些被屈辱过的同胞呢?这些同学分明是把中国人和华裔美国人混为一谈了。

离开种族对话小组后,我进了冰雪俱乐部。俱乐部最有人气的活动,就是去佛蒙特州的滑雪胜地。每一次,都是主席开着自家的SUV来接我们,去她家的林间木屋。大家白天爬山滑雪,晚上在空地上搭起篝火,用竹签烤着棉花糖。棉花糖快熔化的时候,夹在两片饼干里,温润软糯的夹心饼干就成了。活动本身无可挑剔,就是参加的人太多,车子总是超载,滑雪板也总是不够用,而到了晚上,不少人只能在木屋的门厅挤睡袋,冻得集体感冒。

我还打过马术队的主意。学校的马术队,得过全美大学杯冠军。想要入队,先得参加训练课。

我报了马术训练课的名,去管学姐妮可借服装,也顺便打听下情况。

我问:“学好了,入队难么?”

妮可答:“不难。只要你不从马上摔下来,基本上就能被选上。”

“摔的人多么?”

“每个班,也就几个人吧。不过,到目前为止,除了一个骨折,一个脑震荡,剩下的只是摔青了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摔过么?”

“没有。不过,我看见身旁的同学被甩下去后,就赶紧跑了。”

我俩相视而笑。

妮可说:“要不,你来我们辩论队吧。”

但我感觉已经玩够了。

从此,我的休息时间,主要就干一件事:在健身房一边踩着跑步机,一边看电视。

跑步机的小电视上,有60多个频道。美食频道的配方,自然比当年的健康烹饪社要专业。体育频道的马术表演,也是只有风度,没有风险。而喜剧频道的美剧,更是让我边跑,边笑得摇头晃脑,时不时把耳机都给甩掉了。

在美国的朋友,羡慕我们无组织的自由,我则羡慕他们有组织的自在。

弗吉尼亚大学的珊珊来邮件说,他们正在筹划去华盛顿迎接胡锦涛主席访美。而我这个村姑,看到邮件,才知道主席要来美国了。四下一问,MC的中国人,都是浑然不觉。

弗大的华人会,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山西老乡办吃面大赛,河南老乡办三国杀比赛,广东老乡办粤语歌大赛。过春节,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甚至学舞狮。

MC呢?中秋节聚会用的蛋黄莲蓉月饼,还是华人会的几位学姐各自卷在行李箱的衣服里违规带进美国的。月饼数量有限,一个小饼,通常要切成八份分。聚会的跳舞节目,是在聚会开始前临时排练的。至于唱歌的,靠的是爹妈给的天赋和多年前练就的童子功,没有人会事先吊嗓子。

倒不是MC的中国人不会办事,不愿办事。其原因一在MC人不多,中国人更少,二在MC本身,就没有大办活动的传统。

MC的180周年校庆,只是校园里多了一群互相拥抱的老校友,食堂在晚餐时摆上了蜡烛,多上了几道菜。至于开学典礼,则更是简单,校长对着坐在草地上的学生讲个话,就算结束了。

在MC,也没有一项活动是学生必须参加的。以至于我忙起来的时候,只读教授的邮件,而见到校方的邮件,第一反应就是删除。所以,对于发毕业文凭这样的大事,学校发邮件,都要用大写注明“很重要!请阅读!”(IMPORTANT! PLEASE READ!)由此可见,像我这样的,大有人在。

MC没有大办活动的传统,也没有大办活动的条件。

原因种种,最重要的,当属MC太偏了,进出就要花上大把的时间,机会成本太高。

我在健身房跑步的时候,很喜欢看喜剧中心频道(Comedy Central)的脱口秀节目《科尔伯特报告》(Colbert Report)。一次随意调台,却发现科尔伯特正在耶鲁做现场表演。

我的哲学教授,对素食主义哲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很是欣赏,更把辛格的著作列为我们的读物。而我们去哈佛法学院参观的时候,恰好见到辛格在学生餐厅里宣扬他的思想。

这样的餐桌演讲,哈佛、耶鲁应该差不多天天有。各路高僧,自备旅费和午饭过去,学校还得精挑细选。

不仅是常春藤,就是排名很普通的大学,只要交通方便,也会有不少成功人士过去,边介绍自己的创业经验,边做招聘广告。同一座城市或附近就职的校友,方便时来学校溜达一下,做一个讲座,带几个学生做做实习,也是司空见惯。

而我在MC的几年里,最有名的演讲者之一,是1995年奥斯卡电影《小猪宝贝》(Babe)里饰演农夫的詹姆斯·克伦威尔(James Cromwell)。克伦威尔演讲那天,学校大礼堂里人满为患,我一个挤过北京地铁的人,硬没挤进去。

MC的毕业生中,读研究生上名校的不少;毕业后直接在社会上打拼的,也不乏成功人士。而且,校友们热心肠,不少人在学校校友网上,公布了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表示愿意接待在自家附近参加工作面试或短期实习的学妹。经常给学校捐款的校友,更是为数众多,不然MC怎能在文理学院捐款榜上名列前茅。

哎,捐钱的校友们,却没时间回来看看。

也是因为位置偏远,MC的学生,找零工和找实习都多一重困难。在大城市上学,可以去餐馆、电影院、商场打工。但在MC,想干活儿也没得干。学校食堂刷盘子的职位,只给大一新生。高年级的学姐找活儿,想帮教授带孩子看狗,没车的还不收。

算起来,我在MC期间,一共只挣过两笔钱。一笔是给地理教授当助教,辅导低一届的学妹,一个小时八美元。另一笔钱,是给教授翻译资料,挣了一两千美元。这些收入,比起学费,实在是杯水车薪。

打不了工,问题是暂时的。但找不到实习的机会,就有点麻烦了。因为,无论继续升学,还是走向职场,实习经历,都是人事部、招生办要参考的重要因素。

镇上没有实习的机会,可以到别的地方找,但有含金量的实习,付工资的并不多。如此,不仅要倒贴房租,而且要自掏钱包支付旅行费用。结果,只是简历上多了一笔。

我在健身房一边跑步,一边看旅游频道主持人唐·维尔德曼(Don Wildman)的节目。悲怆一号来电话说,维尔德曼上周刚在她们学院做过演讲。不过,她想谈的不是维尔德曼,而是转学问题。她的学院,排名高MC一些,状况却和MC挺类似。

她出国,原本是为了见世面,却被困在乡下。即使有钱买车,也没有时间跑路。想丰富课外生活,但学院的学生社团,还不如国内高中的气势浩大。

她出国,也想要钓个金龟婿。可现在别说金龟婿,连铁龟婿都没有。靠谱男们全都名草有主。

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因此,有了转学的想法。

她问我,你不是也说过,要转到城里的大U么?

是的,刚到美国,我是有过转学的念头。MC很偏,进个城都要跑几十公里;MC很小,小得选择课经常没得可选,小到不认识的教授看起来都很眼熟;MC很老,曾经如日东升,但现在却成了江河日下。

但我和一号讲,MC是偏,但生活品质,却是千金难买的;MC很小,但自由清静,却是难能可贵的;MC很老,但教授对学生的关心和爱护,更是当下的名校难以比拟的。

一号叹了口气,挂了电话。她转学的事,也没了下文。

4月初,我正在西海岸游荡的时候,学校来了邮件,通知我这个提前毕业离校的学生,我们这一届的毕业典礼在下个月举行。

这个时候,我已经离开MC三个月了。

看到邮件,我想到的是宿舍楼里洗衣房中的柠檬清香,食堂里垒成小山的曲奇饼,教室中的围着一圈同学的圆桌,图书馆里午夜12点的免费咖啡,还有那丛丛的薰衣草、簌簌的落叶、松松的白雪。

我想到教文学基础的菲利斯,教写作的萨维诺,教浪漫主义的科恩,教历史的戈德,还有“关系户”史蒂文斯。时至今日,他们也是当天之内必回我的邮件。

我想起了同屋过的艾琳,同班过的劳拉,一起爬山的凯西,还有冬冬、超超、典典。在茶余饭后,这些人都曾和我埋怨过MC。劳拉说过,MC把都市女孩变成村姑打扮,把乡下小妹变成大妈模样。但不论村姑还是大妈,都学得满口女权,回到家连爹娘都认不出自己。而凯西曾说,在MC念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忘掉了不少生活技能。可自己又不是大小姐出身,被坑了。

但同样是这群人,刚毕业就开始给学校捐款,哪怕手头只剩下几十块。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学校。当初,我是那么急迫地想早点离开,而且没离校就规划好了行程。毕业典礼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到北京了。

但是,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是走在熟悉的路上,还是陌生的路上,MC都已经把我心灵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围起来,让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第8页 :肆:餐桌上的困惑

餐桌上的困惑

中学的时候,班上的几位IT达人,给学校食堂做了个短片,放到校网上,立刻走红。短片由众多影片、广告和新闻的片断剪辑拼接而成。至于配音,则是达人们的吼叫。

短片有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有后厨的苍蝇成灾,有前堂的集体呕吐。第二部分,是老虎凳受刑的场景,食堂师傅在拷打一个学生:“这么好吃的糖三角,你竟然一下拿了俩,还有王法吗?”第三部分,有武林高手亮剑决斗,原来是学生代表对战食堂管理员。第四部分,是校长在会上慷慨陈词,夸咱们中学的食堂好。短片落幕,打出一行大字:革命尚未成功,同学仍须努力。

这个片子走红后,同学中有交不出作业的,改不了坏毛病的,总爱挑衅说:“老师,等咱们食堂的饭菜好吃了再说吧。”

短片当然是胡编乱造,但能引起这么大的共鸣,可见学校食堂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我在这样的食堂里熬了几年,总像是刚离开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放学就要买吃的。

出国前,我就在想,MC的食堂,总比这强吧?

mc王小国个人资料,mc王小国多当兵照片

果不其然,初到MC,食堂就是我的天堂。

MC区区两千学生,却有七个食堂。六个自助食堂设置在六幢宿舍楼的一层,一个点餐食堂设置在教学区。即使是不设置食堂的几幢宿舍楼,也有自助早餐区。而且,不管你住在哪儿,都可以在任何一个食堂随便吃,随便外带。即使一顿饭吃两个食堂,也在许可之列。

MC的三年半,我换过四次宿舍,但住的楼里都附设食堂。每天早上,我是闻着煎鸡蛋的浓香和咖啡的醇香醒来的。没有早课的时候,我常常是穿着拖鞋睡衣,坐着电梯下楼,第一个去餐厅。四下无人,我可以挑出烤得最圆的一片煎饼,或是冰度最完美的一杯酸奶,盛上满满一碗草莓、葡萄和蓝莓,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吃完,再泡一杯茶,带回宿舍。

每个食堂,早餐的菜单都差不多,而午餐和晚餐,则是各具特色。学校的网上有食堂的菜单,读书烦了,我会看看菜单,研究一下去哪儿吃。

温德尔食堂是犹太教的地盘,规矩比较多,但鸡汤和炖牛肉做得最香。保罗食堂是亚洲风,经常有泰式冬荫功、日式荞麦面和扬州炒饭。费尔顿食堂沿湖而建,半露天,可以坐在遮阳伞下看鸭子,享受口福的同时饱饱眼福。韦恩食堂位置最偏,但建筑很漂亮,有浮雕的拱门和古朴的半月窗,颇有宫殿之感。而教学区的点餐食堂,虽说汉堡、三明治居多,但每天一款特色菜,从意面到巴西烤肉,可说是一天一个国家。

食堂最具特色的,是甜品。不论哪个食堂,都有自己的烘焙师和特色糕点。点餐食堂的营业时间最长,从早7点到午夜,而它的面包房,则是每隔几小时,都有新出炉的东西上架:金黄耀眼的南瓜派,小巧质朴的巧克力饼,浓妆粉饰的草莓蛋糕,冰纯如雪的香草瑞士卷,松松脆脆的谷物棒,入口即化的焦糖布丁……每晚9点,面包房会把当天没卖完的糕点,送到各个宿舍楼,给学生们当夜宵。而学校的大小活动,轻松的如夜场电影,重要的如面试培训,都会在邮件通知上写一句:“我们给大家准备了甜甜圈和布朗宁。”这逻辑,似乎没有甜品,就没人捧场。

每逢节日,食堂都会安排烛光晚餐。师傅侍者们个个穿礼服打领结,调暗餐厅里的灯光,铺上最好的桌布和餐巾,换上最漂亮的盘子和刀叉。烛光晚餐的菜品,因时而变:复活节,自然少不了蜜汁火腿;情人节,会有迷你巧克力喷泉;而到了9月收获季,则要用新采摘的苹果榨汁。

最隆重的烛光晚餐,要数学校的开放日。因为学生会带家长来吃团圆饭,食堂会精心地装饰一番,一派祥和喜庆。门口管刷卡的阿姨,对谁都是那句欢快的“好好享受”(Enjoy!);分牛排的老大爷,也是满脸堆笑,从不厚此薄彼。这个时候,我一身便装,出没在西装革履的父辈之间,却没有任何尴尬。

好景不长。蜜月期过去,问题就逐一浮现。

首先是菜单的问题。每个食堂虽说都有自己的拿手菜肴,让人感觉风格迥异,可所有食堂的菜品加起来,也就那么二三十种。不到几周,原先像是一本新书的菜单,就变成了一堆车轱辘话。

而且,好多八竿子打不着的食品,吃着都觉得是一个味儿。早餐的玛芬蛋糕,不管是香草味、鲜橙味,还是杏仁味,除了多一颗杏仁,多一点橙色,口感如出一辙,甚至连面包房出品的曲奇和斯康饼,似乎也是玛芬蛋糕的味道。点开菜单的网页查配料,发现这些点心,用的都是一个牌子的混合烘烤粉,只在所用的添加剂上有细微之差。

炭烧鸡肉和黑椒牛柳,用的是同一种烧烤酱。通心粉也好,细面条也罢,都撒了太厚的奶酪。炒饭也好,炒面也罢,都是一口酱油味。

这些还不要紧。

要紧的是,不管我是热爱食堂也好,还是看透了食堂也罢,反正我是怎么吃怎么增肥。

美国人块头大,我再怎么不济,也是落在人堆里不起眼。可我不能不回国啊。

菜单网页的信息很齐全,不仅有每道菜的配料,而且还有它的营养信息和热量表。

数据触目惊心。早上一分钟吃掉的玛芬蛋糕,500卡;开会时磨牙的两块迷你曲奇,400卡;晚上的那盘意面,1350卡。营养学家推荐的日平均摄入热量为2000卡。而我,除了上述三样,还吃了好多别的东西。

天堂里,处处是肥胖陷阱。

把热量表学习了一遍,又观察着身边的人,我发现,不甘心落入肥胖陷阱的同学,基本上可以分为四个派别。

首先是沙拉派,以美国同学为主。学校的自助沙拉吧台,选择很多。只是,除了西红柿和生菜,其他菜都是咱中国人不生吃的:芹菜、青椒、圆白菜、胡萝卜、西兰花、蘑菇、西葫芦……消瘦的白人女生,常常是盛上一大盆生菜,再来上几勺其他生蔬,淋上一点无脂沙拉汁,捧着盆狂啃。她们啃这300卡的时间,够汉堡迷细嚼慢咽地吃下3个600卡。

中国同学大多只是抢沙拉中的西红柿。有学姐讲,好多年前,MC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来到食堂,见了满眼的生蔬,问师傅:“火炉在哪儿?”

今天,食堂依旧没有火炉,但有微波炉。对于煲汤派的中国妹,这些生鲜大有所用。她们追着变化的每日例汤而天天换食堂,因为她们要把菜放在汤里,然后在微波炉里热到菜熟为止。最好用的是日式味噌汤和鸡汤,其次是牛肉汤和罗宋汤,清汤也能凑合使。而要是赶上增肥大王奶油浓汤,执着的煲汤妹们会另辟蹊径:白水加点盐和胡椒面,再放菜煮。

每个食堂只有一个微波炉,所以,要是赶上三四个中国妹接连煲汤,美国妹就别想用了。

相比耗时耗力的煲汤派,早餐派更轻省。早餐派既有美国人,也有中国人。她们不论早中晚,总要以牛奶为饮料,全麦面包为主食,水果当菜吃。有时加个鸡蛋补充蛋白质,有时吃点谷物(cereal)当点心。早餐派的美眉们多数是甜食控,但只敢吃甜果子、甜面包,喝甜牛奶,不敢吃高脂甜食。而且,早餐派要么是素食主义者,要么对肉食自我设限。

早餐派任其发展,可能会变成打包派。打包派见什么带着方便,就拿食堂的一次性餐盒打包,然后或回宿舍或去图书馆。她们不会受邻座好友手中薯条的诱惑,自己一个人对着书本嚼芹菜。她们也不会闻着蛋糕飘香就心里痒痒,三秒钟夹个蔬菜三明治就逃离现场。打包派的名言,就是“三明治拿着方便,就是为了让人边看电脑边吃的。”但打包派也有麻烦,就是老也吃不饱,经常要自掏腰包买自动售货机里的M&M豆。

我游走于四大派别之间,不是和沙拉派一起抢青菜,和煲汤派一起等微波炉,就是与早餐派同流,把水果当菜吃,与打包派同类,拿个三明治就跑。但食堂甜品和肉食的诱惑一直在考验着我的自制力,一边是对增肥长胖的恐惧,一边是口水暗流的无奈。

想起嘲弄中学食堂的短片,我有了怀旧情结。好歹,那是个吃不胖的食堂。

而MC的食堂呢?我要是做视频来表现它,可用的素材还真不少。

可以用那个在美国备受争议的公益广告:小妹妹兴冲冲地捧着奶昔,吮着吸管,奶昔霎时变成了冒着泡沫的油脂粒,进了小妹妹的血管。

也可以用那个饮食栏目的短片:小正太走进早餐店,点了培根煎蛋和奶酪卷。收银员算了算,笑吟吟地说:“谢谢您。一共1500卡。”

到外面走了几次后,我更受打击了。自己若是抨击MC的食堂,也是无理取闹。

在美国同学家里吃过感恩节大餐。上了桌,才知道主菜只有烤火鸡和烤蔬菜,外加一个巨大的苹果派,哪有学校丰富。

进了城,我更是发现,不少位于市区的大U,连一个像样的食堂都没有,只有所谓的咖啡厅。咖啡厅卖的,基本都是垃圾食品。在大U,学生们要么自己下厨,要么靠外卖度日。

MC的小镇鲜有中餐。但美国大多数的中餐馆,最常见的,是不伦不类的杂烩菜:西兰花、荷兰豆之类的美国当家菜,再配上牛肉、虾肉、鸡肉、猪肉排列组合。就是想吃点土豆丝、白菜豆腐、稀粥咸菜,也是精品店才有。

纽约倒是热闹。法拉盛的唐人区,随便哪一条干道,两侧都有美食一条龙:油条、江南小笼包、东北大拉皮、西北大盘鸡,让人恍如隔世。不过,这里的就餐环境脏乱差,实在对不起那些菜肴。

朋友请我吃过一家以龙虾、鲍鱼闻名的高档粤菜店。但店内的装潢,不及北京的中档水平。服务员深谙中国人不爱多给小费的习惯,只肯围着老美客人转。我们俩吃饭不到30分钟,但点菜和买单,却等了一个小时。

正当我为饮食问题而困惑的时候,教中国历史的戈德教授请我们几个中国学生吃饭。

戈德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找到那家只有5张桌子的客家风味店。戈德在大学时,在台湾的一家客家寄宿家庭生活过。成为学者后,更是借讲学的机会吃遍了中国内地,很了解中国人的口味。这家小店里的梅菜扣肉和酿豆腐,比我在北京吃过的还地道。

我感谢戈德教授:“终于在美国吃到像样的中餐了。想煞我也。”

他是个吃饭也要讨论哲理的老学究:“什么叫中餐呢?”

“什么意思?”

“比方说,你们北京菜和客家菜的区别,可能比法国菜和德国菜之间的区别还大。为什么都算中餐呢?”

这算什么问题。北京人和客家人是一家呗。但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么问吧,你说你想念中餐,最想的是什么呢?四川担担面?广东云吞面?”

“老北京炸酱面。”

第9页 :肆:餐桌上的困惑(2)

“你不喜欢意大利面?”

“我刚来MC的时候很喜欢。但现在,发现它还是比不上炸酱面。”

“那并不能证明中餐比西餐好,而只能说明你更习惯小时候吃惯了的东西。何况,好吃并不是中餐的什么特点。有这么句话:爱国主义是从祖母的厨房里练出来的。我在北京的时候,也很喜欢炸酱面,可回了美国还是狂吃意面。我不觉得它们有好坏之分。是否喜欢,全在胃口,而胃口是从小培养的。”

我身旁的同学帮我助威道:“我们不光是喜欢自己的家乡菜而已。您看,我们这里没有一个客家人,可都很喜欢今天的菜。中餐种类多,地域性强,但本质上一样。”

“什么本质?”

“色香味俱全。”

“那不是中餐的本质。全世界的人对美食的评价都是这个标准。或者说,大家都觉得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是色香味俱全的。谁也不会说,我最爱吃臭豆腐,它外形难看,气味很臭,味道很恶心。”

大家语塞。

戈德刨根问底:“为什么今天吃的算中餐呢?这盘梅菜扣肉,是两个加入了美国籍的华人在美国做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的梅菜扣肉不能算‘美餐’呢?如果说,梅菜扣肉登陆美国太晚,但假以时日,它也许会家喻户晓啊。”

见我们都压着怒火,戈德说:“消消气。我开玩笑而已,才不偷你们的菜呢。世上没有‘美餐’(American food)之说,因为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我们也承认,自己吃的,是世界各地的杂烩。高档店里吃法餐,自己平时吃的面条是意餐,三明治是英国的,汉堡是德国的,沙拉是全球都有的。但世上有中餐这个说法。为什么呢?中餐哪里比‘美餐’好呢?”

“中餐用料,新鲜营养别致。我们喜欢鲜肉活鱼,喜欢早市的蔬菜。我们不用那么多冷冻食品。”另一个同学助阵。

“长时间烹炒,较之冷冻,哪一个对食物营养的损害更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沙拉是最新鲜的吃法。”

大家面面相觑,都在暗中鄙视沙拉。谁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戈德会回应:你没吃惯,不代表它不好。

“中餐热量低,绿色健康。”有人说。

“梅菜扣肉油脂少么?炸酱面减肥么?”

大家又无言以对了。

“的确,中国人的日平均热量摄入,比美国人低不少。但那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油脂、肉类和糖食经常是稀缺品,所以留下了用油少、吃肉少、甜食少的传统。可现在中国富了,胖人也越来越多了。所谓热量低,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中国人总体上比美国人苗条,是因为基因遗传,也是因为中国人对自己的形象更加注意,不是中餐本身的原因。”

我最后一搏:“如果一个人在中国想吃得健康,他可以今天喝白菜汤,明天吃白灼芥蓝,后天吃红枣百合蒸南瓜。他可以今天吃米饭,明天绿豆汤,后天小米粥,大后天窝窝头。他要是吃肉,连鹿肉、兔肉,也有得吃。他要是奢侈,可以点燕窝、鱼翅,甚至熊掌、猴脑。他要是吃素,也不会馋,因为素鸡、素牛肉、熏干、花干,比肉还好吃。而想在美国吃这些,就得四处淘宝了。”

戈德肯定道:“不错。中国的自然馈赠,不说别的,就是那么多蔬菜品种,就很让美国望尘莫及。而且,你们在食材上很大胆,也很有魄力。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都可能成为盘中餐。当年我在台湾的时候,经常是本来吃得挺香,但一问老太太这是什么,就不敢再吃了。久而久之,老太太也不告诉我吃的是什么了。以致到现在,我都没搞清楚,当时最喜欢的一种肉到底是什么。而‘美餐’,就算是汇集了欧洲那么多国家的元素,还是没有中餐丰富。”

见大家眉头舒展,戈德又话锋一转:“中国地盘大,地区间的地理环境上的差异,可能比欧洲各国间的差异还大。就是因为同在一个国家,所以那么多地域菜,都能姑且称为中餐。但我还是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你们心中的中餐,到底是什么呢?难道就是你小时候吃惯了的那几样东西么?最概括的说法,说中餐就是米饭加炒菜。可一辈子吃馍馍的陕北老农吃的就不是中国菜吗?”

见大家鸦雀无声,不动筷子,戈德说:“好了,先吃吧。请客是为了让大家开心的,我就别自讨没趣了。”

夹起最后一片扣肉时,我想到,自己是个从小就什么都吃得到的北京人,不会把梅菜扣肉当作外来菜。但对于一个不沾辣椒的广东人,第一次吃重庆辣子鸡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对于只吃米饭的南方村民,见到新疆烤馕,会不会比比萨饼还陌生呢?

中餐的丰富,并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能享受到的。

中餐的特点,也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能感受到的。

从那节梅菜扣肉课里出来的几个中国学生,后来都没有想出什么是中餐,也无法和雄辩的戈德教授顶牛。

不过,大家都学着去吃沙拉了。吃久了发现,这东西确实营养又健康。单调是有点儿,但是也省去了做饭的时间。

梅菜扣肉课的中心思想,就是用不着盲目抬高中餐,也用不着一味贬低“美餐”。潜移默化的结果,是我在饮食上变成了国际主义者。

去亲戚家,碰上不爱烤鸭却爱火鸡的华裔小孩,我没有理由叹惋。这不是品味问题,只是从小的习惯而已。

见到MC面包房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垃圾食品,我想起了北京的稻香村——我儿时的圣地。因为国内的鸡蛋、奶油更贵,生产成本更高,稻香村的糕点才没能进食堂。大部分人若不是有爱美之心,天生都不排斥增肥之物。哪个婴儿不是给糖吃就笑,喂苦药就撇嘴?美国增肥食品多,归结于大规模生产的成本低。

听国内来的学姐吐槽。她在洛杉矶刚工作一周,已经吃遍了单位附近的所有餐馆。而她妈妈单位的大食堂,吃得多丰盛啊。我问,那MC呢?她说,你好好珍惜吧。

美国人若是想办食堂,也是能办好的。而之所以大多数单位没食堂,是因为不会搞强迫消费或隐性福利。想少拿钱吃食堂,还是多挣点钱自己花呢?

再到美国人家里做客,发现只有一道菜时,我也会感念美国人际交往的简单。不讲客套、不摆阔、不虚饰,也是好事。而且,美国人若是真想搞排场,也是毫不含糊的。我在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招待会上,就吃过两个小时不断上菜、添饮料的午餐。

看了《舌尖上的中国》,我一直在想,能不能从中提取信息回答戈德教授的问题呢?

我可以说,中餐有精挑细选的取材,有不怕辛劳的寻找。我可以请他看花几个小时找鱼的潜水员。

不过他渊博得很。他会说,这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为了法餐的那道名菜而进入深山采松露的法国人,不是也有同样的艰苦和辛劳?

我可以说,中餐有慢功出细活的精神。我可以让他看老汤的熬制过程,看毛豆腐经过了怎样的修炼。

不过他灵活得很。他会说,难道只有中餐这样?手工的比萨饼,面团也是在特定温度下慢慢发酵的。萨拉米的香肠,也是长期腌制风干的结果。即使在麦当劳占领市场的情况下,也有餐馆只卖自制汉堡,用的是有机牛肉,一块一块地切下来剁碎,和馅儿,做成汉堡坯子,再用文火烤。那要算是垃圾食品,中国的丸子不也是?

我可以说,中餐是亲情和友情的体现,是阖家团聚的纽带。我可以给他看那些餐桌上的团圆饭。

不过他狡猾得很。他会说,吃饭可以联络感情,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不过,中国男人平时不回家吃饭的到底有多少?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又有多少是亲情和友情?

戈德这个资深的怀疑论者,把《舌尖上的中国》全部看完,估计也只会有一句不着调的评价:“中餐,就是中国人口中的那盘菜。”

说白了,就是你们纵然有千万美食,我还是忘不了从小吃惯的意面和沙拉,天天吃也不腻。你嫌我单调,我还嫌你麻烦呢。

戈德改不了美国胃,但这并不影响他当一个热爱中国的学者。他上一次来中国是10年前,但那么多中餐菜名却一直储备在脑海里。他研究历史,写出的是中国本土的历史学家都不怎么了解的史实。他对北京风物名胜的了解,更是让我这个老北京汗颜。

和戈德改不了他的美国胃一样,我也改不了我的中国胃。不同的是,戈德在中国吃饭,没有一点问题。而我在美国吃饭,却是一堆问题。

我要是还和以前一样,说美国没有饮食文化,戈德一定会问:你的眼睛睁开了吗?

第10页 :伍:都教授

都教授

在美国上大学,可以在第二年才确定自己的专业,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发现自己的兴趣,寻找自己的比较优势。

但“更多的时间”也有一个限度。现在就快到了。

老爸曾建议我选择经济学。在他看来,经济学与其说是职业基础,不如说是方法学,无论我今后做什么,都有用武之地。

但是,对数学,我有着本能的恐惧,而经济学的教科书,似乎不是数学公式,就是数学模型。我上过两门经济课,学得愁眉不展。

我也曾考虑过国际关系、传媒之类的专业,但试着选修过相关课程后,也动摇了。至于一向为咱们中国学生青睐的理工类专业,更不是我的兴趣所在。

选什么呢?

考虑再三,我决定选英语专业的核心课程感受一下。

为了确定英语专业的试听课,我求助于教授评价网(www.ratemyprofessorscom)。这是个涵盖几千所大学的网站,每个学校的终身教授名下,都有学生匿名填写的评语,还有管理员打出的总评分数。

学生的评语中,负面评价明显多于正面评价。吃了苦头的,来骂教授,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尝到甜头的,夸起教授,却只是寥寥几笔,漫不经心,打个分了事。毕竟一节课上完,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要不是有了切肤之痛,谁有闲心发帖子造福后人?

网站对MC英语系教授的评价,也是毁大于誉。因为管理员禁止使用攻击性语言,所以学生的骂评都比较拐弯抹角。

有教授被定义为“狂妄的中年人”,名下有“他比我们都聪明,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这一点”。

而“严苛的年轻女士”,名下有“在她的统治下,我们穿越时空,回到了农奴时代”。

至于那个“讲课没条理的老头子”,则得到了“上哲学系的逻辑课”的建议。

只有菲利斯教授,则是鲜花缭绕,得到了惊爆的高分。同学们的赞美,虽说也是三言两语,但人数众多。唯一的负面评价,则是他的课“没有挑战性”。

这不正合我意吗?

菲利斯,脸相看似不大,但年纪应该不小。他个子很高,但身材并不匀称,卡其裤的皮带勒不住肚子,要靠宽松的夹克衫来遮掩。他穿着得体,经常是薄毛衣里露出挺括的衬衫领,皮鞋和皮包都亮得发光,但没有一样是新款、名牌。他的面孔,和卡通人物有几分神似,鼻子很长,面颊发红,嘴角弯弯。他的发卷得太小,修不出发型。

后来,我在他的自传中的开头看到了这么一段:

10岁的时候,我的头发从整齐的大波浪卷变成了细碎的小卷,丑得惊人。我开始用发胶、用夹子、用最大功率的吹风机,但都无力回天。我开始怀疑我从欧洲移民来美国的父母的血统中,没准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偷偷地走遍了小镇上的黑人理发店。经常帮黑人把羊毛卷拉直的师傅们在我的金发上涂了多种独家药水,烧疼了头皮,却没有效果。不过,头发之谜让我从小立志,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世背景搞清楚。

菲利斯是否搞清楚了自己的身世背景,自传里没有交代,但很明显,他从小就是外貌协会的成员。而光凭他的模样,实在是入不了会。他让人喜欢,靠的是风度。

他有一种我想学但学不会的步态,看似悠然自得,如闲庭信步,实则速度很快,不易追上。他把皮鞋踏地的咔咔声控制得十分得当,既有存在感,又不制造噪音。他写的板书,笔迹潇洒,但一点也不矫饰。

与大部分教授不同,他不会把作文放在讲台上或是办公室门口,让学生下课后领取,而是走到我们的座位前,一一发给我们。不论是“A”的作文还是“B”甚至“C-”的作文,他递给学生的时候,都是服务生般的殷切。转身的瞬间,又透着军人般的麻利。

我咋看得这么仔细呢?

倒不是我为菲利斯倾倒了,而是因为他的文学基础课,是我上过的课中气氛最轻松、目标最清晰的。我从不担心自己会跟不上他的思路,或是听不懂他的讲授。因为轻松,听他的课,就像看表演,既会关注他的动作,也会玩味他的台词,学习他的戏路。

其他教授的课和菲利斯的大不一样。

有的课太安静,每逢冷场的时候,教授会用期待的眼神扫射全班,责备我们不够用功。

而在菲利斯的课堂上,若是他问了个导致冷场的问题,他会有节奏地左右手开弓,拍一拍桌子。在“啪啪啪啪、啪啪、啪”之后,“我来讲吧”就会响起来。

有的课太热闹。美国同学太积极,让我总是担心自己的发言数量不够多、质量不够好,被教授彻底忘掉。

而在菲利斯的课堂上,他不会因为有谁语惊四座,就大加赞扬。猜中他心思的发言,只是为他顺着这个思路深入下去开了个头。他也不会因为有人沉默寡言,就低看一等。他总是喜气洋洋,对着全班人,眼睛眯得太小,看不出他的目光落在谁身上。

第一节课上,他就说:“我为什么没有作文占30%、考试占20%、发言占20%之类的评分标准?因为内向不是错,你若是写得好,就不必红着脸,逼自己发言。而你若是无法用文章复制发言中的传奇,我也争取不打击你。演讲大师中,也有从未出过书的。”

但菲利斯也讲规矩。我的两个老毛病,就是因他的几句话而改掉的。

我上课爱迟到。小学时是因为贪睡。中学时就是喜欢犯点小错,才能危机感和满足感并存,更能耐下性子听课。上了大学,赶上MC的大雪封门或是疾风骤雨,迟到则是常态。偶尔有教授点名,我嘴上道歉,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赶上真正重要的事,我并没有耽误过。

菲利斯的第二节课,我又是开课几分钟后,才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我拿出笔记本电脑时,碰翻了桌子上的杯子,哗啦啦洒了一大片咖啡。正难堪中,余光瞥见还有来得更晚的同学,稍感宽慰。

菲利斯“Oh no”地直呻吟:“电脑没进水吧?”

下课前,他专门留出了1分钟,告诉我们一个“提议”:如果他上课迟到5分钟以上,我们就不用等他了,可以直接回家。

我猜出了下文。不过,他的措辞很是和气:“如果你们有谁跑到了教室门口,发现已经迟到5分钟了,也可以扭头回去寻欢作乐了。公平不?”

一句“迟到者不准入内”的禁令,被他说得这么艺术。谁还敢再迟到呢?

我的另一个毛病,是发言蚊子声。高中时,大部分发言是被迫为之,或没有底气,或没有兴趣。到了美国,再怎么练嘴皮子,也比不上美国人,所以就更是细声细语,以遮掩口音。

此后不久的一次课上,菲利斯提问我:为什么法国作家西蒙·韦尔的书评《论伊利亚特》引得非议声一片?

我说:“因为韦尔过于理想主义。按照她的表述,《伊利亚特》的主题是讲战争如何让人性异化,和平又如何让人性升华,因此,应尽最大努力追求和平,避免战争。韦尔的观点正确,但不合时宜。她写书评时,法国正面临德国法西斯的进攻,战争迫在眉睫,正忙着保家卫国的法国人,看到韦尔的作品,会觉得她要么是不谙世事,要么是投降派。”

菲利斯点了点头,然后说:“未兹,你不介意我当你的广播喇叭吧?”

他声音洪亮,向全班复述了一遍我之前所讲,几乎是一字不差。

教室里有人鼓掌。不管是起哄,还是欣赏,都让我难堪。

菲利斯本可以让我自己转过身去,给全班再讲一遍。但他不愿用言语劝我,只想用行为打动我。

他也可以用一两句话概括我的观点。但他要我知道,他重视我说的话,希望我对自己的表达有信心。

菲利斯也可以夸我一番,最后再来一句“下次大声点”,有三个教授都这样做过,收效甚微。

而他广播了一次,我就没有第二次了。

菲利斯布置的阅读作业,有繁有简。简者如小学生都能读的《爱丽丝漫游仙境》,繁者如莎翁的戏剧、希腊的史诗。他的课程安排肥瘦相间,在学期伊始,阅读任务比较重。而在期中期末的关头,当别的教授加料加码时,只有他布置的阅读材料,不仅内容上轻松,而且篇幅也控制在一周100页之内。就像是填鸭大餐之后,让我们来一口消食的甘泉。

翻开《爱丽丝漫游仙境》,他抬头看了看为了其他科目而点灯熬油,此刻正托着下巴打盹儿的同学,说:“你们有没有发现这本书的前言有30页?多好啊。刚翻开书就读到31页了。”

他知道我们一忙起来,就不读前言和后记。但他要告诉我们,前言和后记,有时比全书能教给我们的还多:不但有总结概括,还有提炼升华。

讲爱丽丝的整节课,他着眼于这本书的时代背景和幻想背后的寓意。他解读了一些看似荒诞的段落,讲作者如何借荒诞来讽刺维多利亚时代的风俗,批评当时的教育思潮,揭示社会心理。他讲这位疑似恋童癖的作者的奇闻逸事,讲他的攻击者和支持者的各执一词。

期中之后,没多久就是期末。不过,菲利斯的那节《爱丽丝漫游仙境》课,让我之后的复习考试好过了不少。菲利斯指出了书中的一个双关语“reeling and writhing”(扭来扭去),其谐音是“reading and writing”(读和写)。而面对着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文章,我禁不住要在图书馆的转椅上扭一扭。很减压。

菲利斯能把简单的书讲得深刻,更能把复杂的书讲得通俗。莎翁的《一报还一报》,大家刚接触的时候,有点无所适从。而他一句点拨就让人豁然开朗:“这书,主要就五个主题:官员腐败,人都怕死,美女不愁嫁,宽容是美德,小人物要伺机办大事。”他从几个主要人物的不同命运入手,一一分析这些主题。而在快下课的时候,他说,“在莎翁面前,我只是个小学生而已。希望你们将来能当高中生。”

那个假期,我把《一报还一报》又读了一遍。本来,在莎翁灿若星辰的作品中,《一报还一报》我并不是很喜欢,因为其文字有时华美高贵如阳春白雪,有时粗言鄙语如贩夫走卒,情色辱人如老鸨王八。但再读之后,则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尤其是书中形形色色的冲突,很是耐看。

其中,有一个冲突是关于罪与罚的。克劳狄奥搞大了一个女子的肚子,被判死刑。

克劳狄奥的朋友向摄政安哲鲁求情,理由是:“我知道您在道德方面是一丝不苟的,可是您要想想,您也有感情用事的时候。万一时间凑合着地点,地点凑合着您的心愿,或是您自己任性的行为,可以达到某种目的,您自己也很可能在您一生中的某一时刻,犯下您现在给他判罪的错误,从而堕入法网。”

安哲鲁回答:“法律所追究的只是公开的事实,审判盗贼的人自己是不是盗贼,却是法律所不问的。你不能因为我也犯过同样的过失而企图减轻他的罪名;倒是应该这样告诫我:现在我既然判他的罪,有朝一日我若蹈他的覆辙,也有可能被判同样的刑罚。”

安哲鲁信誓旦旦,一副正人君子之态。可没过多久,当克劳狄奥的妹妹又来找他,为哥哥求情时,他却打上了清纯少女的主意。幸亏老公爵回来,及时将他赶下台,阴谋才没有得逞。

第11页 :伍:都教授(2)

这一对话让我想起《圣经》里的一个故事。

耶稣传道期间,有人将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带到耶稣面前,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在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砸死。您说,该把她怎么样?”

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谁就可以扔石头砸她。”

拿人的和围观的听见这话,就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只剩下耶稣和那个妇人。

《一报还一报》的起点,很像《圣经》中的那句话:“你们用什么量器量别人,也必用什么量器被量。”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

但菲利斯并没有给我们灌输这些。他的那句白话总结“官员腐败,人都怕死,美女不愁嫁,宽容是美德,小人物要伺机办大事”,肯定会让老学究们摇头,但对我们,却是激发兴趣的钥匙。

800多页的《伊利亚特》,我是读下章,忘上章。菲利斯梳理了一下情节后,就将重点放在全书几个最经典的比喻句上。他告诉我们这些比喻句是如何影射人物的性格,又是如何表达作者的思想,既迅速点出了荷马的语言特点,又让我们不费太多的心力,就能够在露珠中感悟荷马的世界。

菲利斯的讲课方式,对我后来的读书习惯影响很大。简单轻松的书,有时间可以细细读,不然会错过很多精彩。艰深费解的书,只要把握主线和其中的某些重要段落就可以了。否则,读得痛苦,而落实在脑子里的也不一定多。

菲利斯很懒。回复我的邮件,他常常是一句话了事,结尾没有落款,开头没有称呼。他对我作文的评语,是我所有的教授中最短的,最省事的一次,只是画了一个大笑脸。我的语法错误,他不改正,有时连条红线都懒得画。

菲利斯布置给学生的阅读量和作业量,在所有教文学课的教授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少,而留给自己的工作量,也是如此。而且,多少年来,同样的课,他用同样的书,布置几乎同样的阅读材料。

但菲利斯回复我邮件,时效性最强,几乎没有出过两个小时。显然,很多时候,他是在用手机写邮件。这样的效率,即使在MC这样强调师生沟通的学校,也属罕见。简直达到了大律所和大公司老板对小职员的要求。

菲利斯虽然吝惜写评语,但是我每次拿着作文,去他办公室请教,他稍作回看,就能很详细地告诉我怎样修改。他记得哪个地方出彩,哪个地方有问题。他对我文章脉络的把握,有时比我自己还清楚。

这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识人、他的巧妙。不认真的学生,纵使花大力气点评,咬文嚼字地注意保护学生的情感,学生也不一定领情。中等的学生,得了高分就会满足,而得了低分也不会去找教授。只有认真之人,无论拿到什么成绩,都会去讨教。而菲利斯想把时间留给第三种学生。

但菲利斯也很公平,不会因为谁常去讨教,就网开一面,降低标准。他给分的原则,要看学生有没有真正的进步。有进步的,分数就不会太差;没有进步的,分数就不会太高;如果你有进步而且相对水平比较高,高分绝无问题,即使你从未与他交流过。

大部分教授在讲同样的课时,会用不同的书。没有经年累月的重复,就能让学生保持一种神秘感。而菲利斯的阅读材料,只要问问他过去的学生,基本上八九不离十,哪里还有什么信息距离?

但菲利斯不靠信息距离树立威严,他的威严在课堂上,在他对作品的信手拈来,对作者的独特理解。他不靠换书来防止自己无聊,而是让你沉浸在他的表演中。当然,他自己也沉浸在演出中。

在MC主页的报道中,菲利斯的出现频率是最高的。

今天,他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影评。明天,他在《华盛顿邮报》上,给一位刚过世的哈佛教授写纪念文。后天,他在《新共和》评论时政。再过几天,他出书了——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新传。

他出过几十本书。从他当教授起,几乎一年一本,政治、历史、文学、心理学,无不涉猎。

写书是他的事业,教书只是他维持稳定收入的职业。他在用尽可能少的时间,满足尽可能多的人,既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

菲利斯的课,是我上的第一门英语专业核心课。也是因为这门课,我动了主修英语的念头。我在学校的课程网上发现,他一共教过7个专题,如果我能跟他上三四门课,英语专业要求的核心课程,就能完成小一半了。

我去问他愿不愿意当我的专业指导老师。

他压低了声音:“不要外传啊。明年副校长的位置要空缺了,校长想让我顶上去。”

见我无言,他调侃道:“干吗不祝贺我升官?”

我知道,那是份并不清闲的差事,对于喜欢写书而且擅长写书的他,绝对不是首选。

我也知道,这两年,MC似乎出了点状况,不然,学校的排名怎么老是往下掉?

他看着我,会意地笑笑。

“以后有问题,照样来找我。”

但是,副校长办公室不是那么好进的。行政楼里有秘书,即使他愿意见我,秘书也不一定会给我安排。校长嘛,就该干校长的事。

交了他的期末论文,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去问问学习方法。我也顺势请教他,下学期,哪门课不要错过,哪门可以避开。

他闪开了矛盾,而是动情地讲起了他对和服的研究,讲鹅肝酱和鱼子酱,讲他们小镇的一次爆炸案,讲他刚过世的老爸。

老爷子从四十多岁起,就有早衰性老年痴呆症。

“您那时还很小吧?”

“可不。我是他的老儿子。我最怕的,是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睡着了,醒过来,突然抓着我的手叫‘萨拉呢’?萨拉是他在犹太人集中营里死掉的前妻。”

见我捂住了嘴,他说:“噢,有时候不那么悲惨。上次我去医院看他。他满心期待地说,你知道么?今天菲利斯要来看我!我说,爸爸,我就是。他说,你都这么老了?”

就这样,我听不到他对同事的好评或是微词,就像在他的课上,我很难看出他偏爱哪个小说家或诗人一样。他讲,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精彩,也都有自己的失败。作为教授,我能够告诉你的只是如何欣赏精彩,如何鉴别失败。一如你是喜欢苹果,还是喜欢香蕉,是你的权利,我不应该也不可能强加于你。

学期的最后一天,是填教授评价表的日子。他把表一一发到我们手中,就出门回避了。这种表,是给学校做记录用的,和教授评价网作用不同。我看着问题,发着呆,想起教授评价网上寥寥几笔的正面评价,也明白了它难写的原因。写正评时怀有的感情,比负评要更复杂,更难以言表。

身旁,即将毕业的学姐揉着眼睛,说后悔自己没有选英语专业。

工作人员收走了表格,菲利斯回到教室。全班的女生,排队跟他合影。于是,我也有了一张粉丝傍明星的照片。

他真的当了副校长。我也没再见过他。

于是,每当有人问起我,为什么要选英语专业,我都气不打一处来。都怪菲利斯,把我拐卖了。从他以后,我再也没有遇上那么好的教授。

这个“好”,当然是片面之说。MC盛行的教授评价标准,分为四等:第一等,让学生既享受学习,又能收获颇丰的;第二等,让学生享受学习但收获平平的;第三等,学得痛苦但有所收获的;第四等,无谓的辛劳。

按照这个标准,菲利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而我的大部分教授,不是第三等,就是第四等。

这样讲,很容易得罪人,也很对不起我的恩师们。但我对MC课堂最纯粹的美好回忆,主要都来自菲利斯。

菲利斯不是最负责任的人,但他会很负责地对待每一个想学习的学生。

菲利斯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他很注意保护每一个学生的情感。

菲利斯不是较真儿之人,但他对学生的事却很认真,无论重要与否。

菲利斯不是简单的乐天派,但在他的课堂上,我们感受到的是愉悦,收获的是潜移默化。

他在哈佛从本科读到博士,却选择了我们这个小学院。他把名利看得很轻,却一点也不消极。他以出世的精神做着入世的事情,但必要的时候,也能为了大的坚守而放弃自我的坚守。想起诸葛亮“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教导,再看看菲利斯的做派,心里净是感慨。

别的教授没有想到的,菲利斯想到了。别的教授奋力去做的,他似乎很轻松。不少全心全意的教授,在教授评价网上落得一片骂名,但自由自在搞副业的他,却是好评如云。

夏天回北京,和高中同学聊天。

她们问我,看过《来自星星的你》吗?知道都教授是如何的英俊帅气、如何的学识渊博、如何的包容温情,而且能为爱改变、为爱牺牲吗?可惜,这样的教授只能出现在电视里,出现在小说里。

我说,这样的教授,我就见过。

其实,在我遇见菲利斯之前,我也不认为有都教授,只有对无穷无尽的作业和考试深感厌倦。等待着放假,等待着升学,等待着看不到头的下一步。

其实,我就生活在教授的圈子里,我的姥爷、姥姥、母亲都是老师,但他们的生活都很辛苦,甚至比他们的学生更辛苦。所以,在姥姥建议我考虑教师职业时,我说,像你们这样子,只有辛苦,没有生活。

但现在,我常常在想,要是能成为菲利斯那样的教授,也就别无他求了。

第12页 :陆:私人定制

私人定制

晚7点,因为是深秋,天已经漆黑。

我和萨维诺教授从他办公室走出来。一边走,我一边给他讲《围城》的花絮:讲方鸿渐买了假文凭应付老爹,回国后,却发现为其自豪的家人在报纸上登广告,庆贺他荣升克莱登博士。讲被称为“局部的真理”的鲍小姐和那顿“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的窝心饭。讲方鸿渐想向苏小姐显摆学识,说苏小姐扇面上的诗是抄袭之作,没曾想,那是苏小姐的得意之作。讲方家的大钟老是慢几个小时。讲主人公最后的凄凉。

讲到兴奋处,我挥着胳膊甩着手。萨维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打不开办公楼的大门。

晃着脑袋出去,他突然不笑了。门口站着三位我不认识的教授,正谈着事。看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出来,他们都愣住了。

年岁最大的那位最先回过神来。

“晚上好,萨维诺先生。”

他这么称呼,很少见。教授间,一般都是叫名不叫姓,更不会说先生。

“晚上好,各位!”萨维诺高调介绍我,“这是未兹,我单独辅导的学生,上次得奖的那个。你们以前见过她么?”

大家默然应着。

我赶忙说,各位晚安,我先走了。

我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到快一半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喇叭声。是萨维诺,正在招呼我上车。

“您还送我?我们都快出绯闻了。”我说。

mc王小国个人资料,mc王小国多当兵照片

“肯定的。”他一脚油门,冲过寂寥的小路,就到了我的楼下,“你上去吧。我要倒大霉了。”

“您说什么?”

他拖着长声,模仿着纪律委员会官员的语调:“萨维诺先生,我们对你的行为深表遗憾。但是,我们愿意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请告诉我们,你和未兹同学什么时候开始的?”

绯闻事件当天,萨维诺在办公室里给我上了5个小时的课。他先用两个小时讲完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的长篇小说《鬼作家》(The Ghost Writer)。然后,和我一起讨论我刚刚交的一篇短篇小说。我的主角是民国时期一个一心报国,却卷入军阀混战,最后成为炮灰的倒霉蛋知识分子。萨维诺想了解历史背景,问了我不少问题。我们讨论的范围也因此拓宽,以至脱离主题。我聊到了同是写知识分子的《围城》,摇身变为讲课之人。不知不觉中,分针竟然转了两圈。

每周一次的单独辅导课,至少要用3个小时。如果我废话多一点,时间就会更长。而他回到家,批改我的作业还要花多久,我从来没有问过。

我们这种特殊关系,要归功于MC的特殊政策。

在MC,所有教授都有权选学生开小灶。小灶的官方名称为独立研究(independent study),没有博士课的难度,却享受博士生一对一的待遇。

小灶里,理科生帮着教授做实验,经济生则帮着教授找数据,写论文。论文如果发表,上面会有学生的名字;即使不能发表,至少能写简历。

文科生从特殊政策里拣的便宜最大。因为文科的资料很主观,教授如果让学生帮着分析,没准会南辕北辙。而写文科的论文,个人风格很重要,教授不可能让学生代笔。

于是,文科的小灶,与其说是教授主导,不如说是学生主导。学生想学什么,和教授说,教授会开列书单;想写什么,自己写,教授会给点评。而且,这种课的成绩,只要学生的态度还过得去,教授也不会为难。曾经的得意门生,现在给个B,学生难过,教授也别扭。

MC给教授开工资,要靠学生的学费。如果让吃不到小灶的多数,去负担吃小灶的少数,说不定会民怨沸腾。所以,MC对小灶的时间有严格的规定,小灶超时,后果自负,别想着找学校要加班费。

所以,理科教授开小灶,还可以说是在招兵买马。而文科教授开小灶,纯粹是在为学生服务。唯一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好徒弟转投他人,让自己在优秀毕业论文导师榜上无名。

这点好处,性价比太低。有些教授难免会敷衍了事。

劳拉做过希区柯克的专题,看了一本书和五场电影,就结束了。

凯西每次去见教授,发现都是赶上他的答疑时间,一群基础课的小朋友嗷嗷待哺地排队站在门口。她只好三言两语概括一下这一周的读书感言,赶紧走人。

不过,总体说来,文科的小灶,质量也是有保障的。政治系的学姐告诉我,她的师父去法国出差,还会帮她带几本对她的论文有帮助的书。

哲学系的学姐则说,根本不用师父推荐什么书,就师父的书,估计我这一辈子都吸收不完。能和这样的人多待几个小时,已是荣幸之至。

可是像萨维诺这样,勤勤恳恳开小灶,以至于绯闻缠身的,不说绝无仅有,也是为数甚少。

萨维诺认识我,是在他的小说写作课上。我刚到美国一年多,虽然读过的小说不少,但写小说却是头一次。何况,班上除了我,是清一色的美国妹,很多人都在报刊或网络媒体上发表过作品。所以在班上,我几乎是一言不发。

萨维诺的讲法很直接。每周布置我们读一个短篇,再留一篇与这部作品有相似之处的作业。

读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阿拉比》(Araby),他让我们写一个由小时候的一段经历所启发的故事。

读乔伊斯的另一个短篇《泳者》(The Swimmers),他要求我们写的故事中,“有人物要浸在水里,可以是浴缸、大海、泥潭,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要有水就行”。

读弗兰克·奥康纳(Frank OConnor)的《国家客人》(Guests of the Nation),他让我们写的故事中,有“某个角色私藏手枪”的情节。

一天,我们坐在教室里等他来上课。有人发起牢骚来:他的题目,也太多了。每周一篇,谁能保质保量呢?

星星之火,很快变为贬损萨维诺的大火。有人说他留的题目多也就罢了,关键是激发不起创作灵感,不像自己高中时的老师,带着学生去湖边,让大家闭上眼睛躺在草地上,然后在每人手里放上一把破旧的铜钥匙。有人则说他分析起名篇,思维片面,不爱听学生的意见。

我没有插嘴。即使萨维诺的有些题目挺牵强,我还是宁愿读读名篇,也别晒着太阳,摸着破钥匙。但我辩论不过一屋子的小作家。

萨维诺不够圆滑,上课时不会在否定学生的回答之前,先笑吟吟地说上一句“你讲的非常有趣,但是……”。他直截了当的“不对”,定然是打击了不少积极的发言者。不过,对我来说,一言堂可比百家争鸣要奏效得多。

这时候,萨维诺进了教室,开始发我们上次交的作文。

他给我手写的一页评语中,最后是这么一句话:你很有天赋。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

我受宠若惊,去见他时,他俨然是一副收徒弟的姿态。

接下来的学期,我就吃上了小灶。

我能有什么天赋呢?只是,在萨维诺眼里,十个美国同学写的美文,比不上我的一篇奇文。

就拿那个“泡在水里”的短篇来说吧。美国同学写的,言辞都很是优美,而且,篇幅也符合他的要求,在8页以内:

一位女士给婴儿洗澡,差点把自己给淹死了,因为,她得了产后忧郁症,把自己的头伸进澡盆里了。

一位年轻女士裸睡被偷窥了,却天天幻想和偷窥者共眠。偷窥者来了,她却胆怯了。

一对苦命鸳鸯在隐蔽的小河边谈情说爱。当然,世上没有真正的“隐蔽”,结果,自然是曲终人散。

种族隔离时代,一个黑人小孩误闯白人的泳池,引发了村民大战。最后,小孩子一个人背井离乡。小孩无辜的朋友成了嫌疑人,在反抗中被私刑处死。

而我写的,不仅篇幅超标,达15页,而且满纸语法错误:

小学联考,淘气包用手机作弊,被班主任带到办公室写检查。办公室里还有班主任的宠儿——提前交卷的班长。他正在修改他将在家长会上做的演讲。

淘气包给班级丢脸,被班长一通责备。淘气包不服,两人对骂。

这时地震了。两个孩子都受了伤,被埋在地下,看不见对方但听得见对方。

两人的谈话渐渐变得友好。淘气包讲起他外出打工的妈,班长讲起他当官儿的爸。下雨了,两人泡在泥水中,眼泪和泥水混在一起。

两人越来越衰弱。班长每隔一阵子,就会问问淘气包几点了。

淘气包说,幸亏我有手机!可这手机也快没电了。

淘气包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手机应该是掉在水里了,找不到了。

班长急了,骂淘气包是废物。淘气包第一次真诚地道歉,疯狂地找手机。余震来临,他还在找,来不及躲闪,被小石子击中。班长叫着他的名字,说求你别找了,没有关系的!

可淘气包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班长获救,被挖出时一直哭喊着,让人别管自己,快救救淘气包吧。全程被记者录下。班长成为抗震小英雄,在一旁观看救援的班主任很是得意。

被抬上救护车后,班长垂下手,扔掉了自己的手机。

原来,他也带着手机。

原来,自从被埋到地下后,他就关机了。他想,等手机通信恢复后,再用手机求救。

成为萨维诺教授的小灶徒弟后,他告诉我说,他留“泡在水里”的作业已经20年了,读过不下1000篇作品,其中,900篇的内容差不多,100篇有点新意。但我这一篇,给他的印象最深刻。

我不像美国同学,会因为对老师的教法不赞同,就失掉积极性。我战战兢兢地举手发言,就算是被一个“不”字打发掉,也只会怪自己基础差,傻笑一番罢了。

我自知无法从语言上更胜一筹,就得在情节上出奇制胜。我的目标,就是要保证自己写的,没有别人在写。一听到“泡在水里”的作业题,我首先就把浴缸、游泳池、小河统统排除掉。

我的经历和美国同学不一样。我没有兄弟姐妹,写不好大家庭里的事。我没有过真正的早恋,写不好浪漫。我对美国社会和历史的一点了解,又不够我拿美国做背景。但是,我写中国的事,却是美国同学写不了的。

所以,我写出了让萨维诺难忘的手机故事。

这个短篇在萨维诺的指导下,我前后大改8次,还得了个奖。

萨维诺最初的评语是,这个故事除了淘气包比较有血有肉,校长和班长的形象都太单薄。于是,我把全文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校长的视角,第二部分是淘气包的视角,第三部分是班长的视角。这样,三个人的内心世界就都丰满了。

萨维诺又说,班长和淘气包聊天的那一段,太简约了。淘气包在结尾死掉了,而读者对淘气包过去的生活,了解还不够多。于是,我在延长对话之外,又加上淘气包泡在水里时,对过去生活的大段回忆。

再过几周,萨维诺想起,地震的场景描写不够详细。重大事件,怎么就几句话概括?于是,我搜肠刮肚地找词儿,把网上能搜到的地震视频都看了一遍。

第13页 :陆:私人定制(2)

都要定稿了,他左右审视,觉得我把班主任写得太坏了。他把淘气包关在办公室,是有责任的。淘气包死了,他就一点不难过么?我说,那么多学生都失踪了,人家早就麻木了。萨维诺说,把这个写上。

每一次重读我的故事,他都能发现新的问题。到最后,没有一个段落没有修改过,而篇幅也从15页变成了39页。

我从他的小灶里,一共出炉了十多个短篇,每个短篇都经历了或大或小的几十次手术。

语言上的小手术就更多了。而且,原先经他认可的语句,经常会因内容的大手术而被删掉。骨头都没了,皮肤更得重新做。

我的一个形容词用得不好,他会翻出字典,找到同义词,一个一个做试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这句话还是不要用形容词为妙。

我的句子写得太啰唆,他会让我当场拿笔重写,然后读给他听,直到顺畅为止。拿着笔,人更会三思之后才动手。打字省力,删起来容易,会让人肆无忌惮,废话连篇。

我的比喻用得俗,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的原则是,宁愿不用修辞手法,也不能落入俗套。他对“俗”的界定又太宽泛了,基本上我会用的,差不多都挺俗。

英语毕竟不是我的母语。无论他纠正多少次,我的功底还是不够的。

我在小灶里,又读了很多萨维诺推荐的小说。每一篇,他都会从头到尾,画出那些最值得我学习的词、句式和修辞手法。一本本的新书都变得满篇红线,到处圈圈点点。他给我读他最喜欢的段落,问我哪儿写得好,也问我如果要描述同样的场景,容易犯什么错误。

他像是教小学生一样,掰开了揉碎了给我讲,却希望我成为大作家。

获奖后,我去感谢他,但同样的话已经讲了太多遍。我问:“怎么才能感谢您呢?给我个机会,让我也为您做点什么吧。”

萨维诺装着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要是成名了,可别忘了我。”

有萨维诺确定的成名目标,我也是胆子越来越大,什么都敢写。

我写退役运动员为生活所迫而干出的奇事。萨维诺夸我想象力丰富。其实,那是国内媒体上出现过的类似报道。

我写贪官污吏的故事。他说我涉世未深就有这般老练,难得。其实,随便看过几套央视的官场剧、帝王剧,或是地方卫视的后宫戏,就有思路了。

我写军阀混战中的事。他不知中国历史,看不到其中的各种硬伤。

我写破绽百出的伤痕文学。他没有读过这样的文章,还以为我走在揭露黑幕的前沿。

整整一年。每周五下了最后一节课,我都会在图书馆的咖啡店买上两杯茶。大杯是萨维诺喜欢的豆蔻奶茶,小杯是我喝的茉莉花茶。我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由日头西沉变为繁星点点。有时,我们的讨论声太大,引得隔壁神经质的希腊语老教授来敲门投诉。有时,安安静静一个小时,我写下灵感,他判起作业。

只要没有急事,他都会问问我写的某个故事背后的故事。我没有必要保密,就大谈自己小时候的大闹天宫。我跑题了,他却眼前一亮,说,这件事你也可以写写嘛。

我讲过了头,他会看看表,说:“我该回家了。噢,对了……”

一句“对了”,意味着他和他太太的烛光晚餐又要泡汤了。

他的新书发布会,我自然要去助威。

这一去不要紧。

我读了他刚出版的小说集中的两个短篇,理论上都应该是他的得意之作。

第一个讲一个天主教士与小妞偷情的事。

第二个讲一个失业青年喝止咳糖浆上瘾,一直想戒却屡屡失败。

离开发布会,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店里所有能找到的萨维诺的书全部买了一本,把网上能查到的书评全都读了一遍。他的用词很考究,修饰很得体,结构很完美,但总觉得缺点意境,欠点深度。没有信手拈来的灵动,而是靠反复的雕琢,才制造出人工的完美。

班里同学对萨维诺的苛责,也许不全是空穴来风。而萨维诺对我的另眼相看,是不是误判,我不愿细想。

他的小灶,是为我私人定制的。我的作品,也是为他私人定制的。跟着这样的师傅,今天有小灶,明天就怕没饭吃。

过了暑假,萨维诺问我,什么时候再开小灶。我问他能不能缓一缓,等下学期。我得转变思路,才能有突破。

他洞若观火:“你是不是不想写了?”

“这学期的其他课太难。我怕我的时间排不开。”我推脱。

“你不用写新的,”他宽宏大量,“你把之前的所有作品放在一起,挑最喜欢的,再好好改改,改到可以发表的程度。”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为什么呀?你今天不给我个理由,就别想走了。”

我迟疑了半天,终于说道:“我那些故事都什么结尾啊?这个小孩死了,那个老头跳楼了,这位先生疯了,那位太太杀人了。我光是读读,就要得心理疾病了。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净写这样的东西,传递一堆负能量。可不写悲剧,写喜剧,一个人的逗乐能力又太渺小,不如集思广益效率高。”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萨维诺并不介意。

“我承认,你不是什么阳光好少年。但要是作家们个个都是微笑大使,我们就只剩宣传片,没有名著了。”

“您说的那些大作家,哪个不是身世悲惨,一生颠沛流离的?孤儿率很高,贫困率很高,酗酒率很高,自杀率很高,不然也没那么多创作素材。我没那么苦,还要写苦事,和真正的苦人比苦,何苦呢?”

“那你是该出去吃点苦了,”他朗声说,“到墨西哥的农场打工,有点生活经历,再回来写。”

我铁心辩论到底,“我的生活经历真是太少。除了想象,没什么素材来源。天天对着电脑屏幕,瞎编些贪官的对话、刺客的心理、精神病的怪癖……您不觉得假,我还觉得假呢。”

“你有这个能力,你不写。难道等着贪官话廉洁,刺客写自传,精神病人写反思?多查点史料,多读读名著,你就能写得更真实了。”

我拿出了撒手锏,“不管真实不真实,我干吗要把自己的国家写得那么差劲呢?本来,美国人对中国就印象不佳,我干吗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呢?”

他看着我,缓缓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

“您不是。可很多人是。他们看到中国的破事就幸灾乐祸,看到正面的东西就说政府演戏。我干吗要迎合那些人?”

“我认输了,爱国者。”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沉吟片刻,他又抬起头来,莞尔一笑:“你的口语进步真大。”

当然,我始终没有告诉萨维诺,他可能是高估了我。他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可他的写作思路和教学方法,或许真的有些狭隘。

创作,本身就是不能靠教的。大作家的才气,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就算有的技巧可以被学习,但从它被发现的第一次起,就像是仿造的玉、人工的钻,失去了本来的韵味。干这一行,若是天资不够,不论付出多大努力,最多也只能成为工匠,成不了大师。

不过,萨维诺给我的东西,一直都用得上。

从上中学起,我一直就有个困惑,为什么我的记叙文,越写分越低?

老师给的命题,我经常没有真实事件可以往上套,只能编。编的时候,又心虚,总怕被看出来,免不了挨批。写作,是要有生活积淀,要有真情实感的。我一个学生,又有多少生活积淀?

而在萨维诺这里,我的工作就是编:编一个主角的家庭背景,琢磨官宦世家和将门之子哪一个更合适;编一个配角长相上的小缺陷,在鹰钩鼻和雀斑脸之间摇摆。

故事编久了,我就发现,所谓真情实感,不需要看事件本身,而要看怎么写。真实的事情写不好,读着可能比瞎编还假。而编得有技术的,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会显得很真实。

故事是记叙文的一个变体,要体现出普适性的价值,就不要在乎有没有发生过。每个人看到的事情,都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每件发生过的事,成为文字,都掺入了写者的理解。与其还原那些不可能被还原的真实,还不如让故事情节跟着自己的感情走。

但真情实感怎么写呢?

我的文字不够优美,但萨维诺告诉我,如果不是自然的优美,那么宁要简洁,也不要复制修辞;宁要白话一篇,也不要为了标榜自己而引经据典。

我的思维比较跳跃,会在无意间省略不少内容,但萨维诺告诉我,要相信读者的智商。井井有条很重要,但惜字如金更重要。

我的写作速度不够快。但萨维诺问我,快餐和慢炖,你喜欢哪一个?

他的理论,就是只有把自己的风格发扬好,才能写得好。发扬不好的,宁可保持本色,也不要千篇一律地模仿。

这个教我编故事的人,其实一直都在教我怎样写记叙文。

法学院面试的时候,三场面试的面试官都注意到了我的那个小说奖,问我写小说有什么收获?

法律圈的人普遍比较保守,对作家们一贯的我行我素也是颇有微词。所以,我着重讲了我修稿8次的过程,说自己脸皮很厚,挨多少次骂都能接着干活儿,纠正错误,不断完善和提高。

三个面试官都表示赞同。

我给萨维诺讲了自己的面试。他灵光一现,说:“你将来当了律师,就会有很多素材,不用搜肠刮肚地瞎编了,对吧?”

我语塞。

他乘胜追击,说:“而且,你要是在美国工作,写美国的黑幕,就不用毁了自己的爱国者大名,是不是?”

他还说,如果我将来出小说集,他愿意当我的编辑。

他是MC的教授,也是一家出版社的小说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