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 :基本资料+第一章(1)

书名:声名狼藉的小时光

作者:乌小白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6月

内容简介:

大学室友们经历的那些看起来很美,实则充满欺骗的感情故事,造成了伍小白充满保护色的野蛮个性。她粗暴地应付每一个追求者,冷酷地搅乱好友的网恋,锋利地面对爱情,却也遇到了深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可爱情的诱惑远远比不上未知的青春,它会让人无所畏惧,也会让人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

乌小白自述:摸着良心介绍自己,我得这样写,小女子年方二八,出身市井人家,最烦厌沽矫俗名,生平只喜爱痴汉劝酒、檀郎戏花。写小说时像个堕入凡尘的贴心妖精,充满灵气和深情;电脑一关,马上就情不自禁地想找个墙角蹲下,一边晒太阳一边伸出手指往鼻孔里抠。年轻时以梦为马,为了爱情一路披荆斩棘。直到碰得头破血流才明白过来,恋爱这件事,先得棋逢对手,然后才能肝胆相照。已出版作品:《你这么爱我,我可要当真了》《青春的庙》《内有恶女》《御姐驾到》等。

【试读连载】

第一章

虎落中文系

1

展开全文

西方谚语说,上帝在为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我想西方人一定不擅长逆向推论,放在具有中国特色的充满怀疑精神的背景里反推一下,这含义就赶上迎面一盆凉洗脚水了,子曰:上帝在为你打开一扇窗的同时,也为你关闭了一扇门。

板砖儿轻着点拍,好吧我认打,孔子没这么曰过,是我替他老人家曰的。

可也没曰错,我们宿舍四个女生,个个是祖国苗圃里的大红花,除了咱模样水灵得能惊动党中央,鲜红的色彩还充分体现在成绩单上。

我们班导师项北国是个致力于教育改革的好同志,坚决唾弃棍棒底下出高徒那一套,入学第一次班会,他迈着老生步雄赳赳走进来,左手攥着一叠学科能力测试成绩单,右手往空中一摆,五四青年一般振臂疾呼:“同学们辛苦了,现在开表扬会!”

一圈下来,轮到我们姐儿四个,老项满脸假笑,内心挣扎良久,方说:“伍小白、苏涟、尤悠、郑紫伊,你们这次的成绩……都有巨大的进步空间。”

哐当,我听见上帝毛手毛脚的关门声。

后来老项承受不住良心的责问,冒着拉皮条的危险说了句实话:“有啥呀,虽然咱成绩不咋地,可好歹也是中文系的头牌姑娘!”

我心里一激动,把老项的脸当作党旗,庄严地表忠心:“项班导,您放心,我们决不会一再给中文系清白的小脸上抹黑!要是下次再考砸了,您就说我们是体育系的!”

林彪说: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后来他坐飞机摔死了。

好在我穷得没坐过飞机,从家里到这所城市来上学,总共熬了17个小时的火车。我妈说她当年坐月子也得每隔几小时下地来转悠转悠,可我不行,车上人狂多,挪一挪窝就没座位了。等到了地儿,扛完行李下车,裙子皱得就跟李咏笑开颜似的,一脸幸福的小褶子。

来A大报到那天我孤身一人,这没什么,只怨咱命不好,爹妈正在家里就资产分配问题展开辩论,对每一寸草皮都在进行激烈的争夺,没那闲工夫送我。

拾掇好了,从宿舍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没人接。幸好我的承受能力较强,见旁边六只凤眼直勾勾盯着,不好意思扫了室友的兴,便酝酿情绪,冲电话机唱了一段我的偶像洛桑的名曲:“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我在北京挺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说来表演是挺苦的,导演都说我进步挺大的,我要好好地听导演的话,导演他叫汪文华呀……”

三姝狂倒,拖鞋甩了一地。自此,室友皆尊称我为伍姐。

但是伍姐也并非浪得虚名。记得高二的时候,因为碰上“每个月总有几天”的那事儿,身体不舒服,下课后一姐妹扶我下楼去医务室拿止痛片。吃完药刚走到教导处门口,这姐妹不幸踩到一高三学姐的脚,引发一场争吵,继而是撕打、咒骂。据我那姐妹回教室后一脸崇拜地描述:“你们都不知道,咱小白啊,前一秒还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后一秒简直是黑社会的大姐大,两个高三的学姐硬是没打过她!我看那止痛片里头肯定有兴奋剂的成分!”

当时教学楼里人山人海,教导处主任领着几个体育老师里三层外三层地扒拉,才算把我们揪出来。处罚的时候,因为拿出了当天医务室的病历,证明我方是弱势,才一点没被处分。

因此,全校学生一致认为,伍小白是极度危险人物。

成龙说:我用拳头打天下。

我虽然没有像他那样练过武术,但勉强也算个“武林高手”,这要感谢小时候母亲对我的辛勤栽培。我的硬气功是母亲用一双巴掌扇出来的,初中语文课本有一篇文章叫《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别的同学都无比崇拜鲁智深,只有我万分同情郑屠那厮,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般;铁头功是母亲用筷子抽出来的,一双双抽断了就换一筒,让我充分领略了循序渐进的显著成效;轻功是母亲拿着鸡毛掸满院子撵出来的,严重的时候还上过房顶,惨叫声直达云霄。我思量,当年孙大圣出世也就这么大响动了。

那时候街道大妈一看见我就眼泪汪汪,然后用围裙抹一把鼻涕:“这孩子,遭罪呢!”

所以打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具有了忧郁的气质,整天坐在院子里望着蓝天思考“谁是我亲生爹妈”之类的哲学问题,最后确定我是一个被拐卖来的苦难儿童。被我妈知道了,按住我又是一顿死打,边打还边说:“我叫你污蔑中共党员!我叫你陷害组织同志!”

于是我哭哭啼啼地想:我家的“五好家庭”奖状肯定是我妈生抢来的。

随着老教授的画外音逐渐清晰,我的回忆画面定格,慢慢消散。这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我翻遍抽屉找不到一支笔,只好支棱着耳朵做出神聆听状。遥想中学时,因为课堂上转笔,被没收了数支。临毕业了,班主任深情款款地把一捆各式各样的笔还给我:“伢儿啊,你如果能考上大学,四年都不用买笔了。”

可是自从上了大学,连笔都不带了,敢情这人的档次高了,觉悟就是不一样。

“伍姐,下午有课吗?”苏涟没记性,所以跟我选一样的课程,张口就能问,很有领导气质。

“今儿礼拜三,放风。”

“陪我逛街!”她语气挺横。这招我清楚,中国队的名言: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手。

“不去!你逛街跟逛窑子似的,左三圈右三圈,脖子瞅瞅PP瞅瞅,东西看不上眼,男人倒挑中不少,可惜人家不卖。”

“那也比你这个流氓纯洁,昨天是谁一眼看出罗迦的三围的?”

罗迦?

哦,是体育系篮球队那孩子,21岁,江苏人,一米八○,小前锋,11号。

老师经常教育我们,本领超过别人千万不能骄傲。于是我赶紧谦虚地说:“您太过奖了,这主要归功于人家罗迦的体形像小贝,小贝那三围,维多利亚不一定有我记得熟。”

“呸,臭贫。”苏涟吐出一口鄙视我的唾沫,转头找别人去了。

姑娘家通常心口不一,她嘴里说我臭贫,其实心里不知道多稀罕俺。军训的时候,我俩志同道合,眼球飞驰在校园中每一个可能出现帅哥的角落,不亚于“奔4”的运转速度,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不禁相拥而泣,怆然吟诗曰:“中文系里觅美男,此间无数负心汉。十有八九是穷酸,还剩一个太难看。”

这首诗光速流传,本系男生闻之大怒,回敬一首七言绝句,云:“中文系里觅美人,此间无数柴火棍。十有八九是搓板,还剩一个赛长城。”

终于传到系主任冯亦谋耳中,老冯哈哈大笑,批示:同类相残。

第2页 :第一章(2-3)

陈歌导演个人资料,导演陈歌简历

我们宿舍在七号楼,女生宿舍号称公寓式住宅,四人间宿舍配有厕所和洗漱间,十分豪华。江湖盛传204房间曾经闹过“午夜凶铃”,可是自从我们住进去以后,贞子就被折腾得没影了。对此,我们经常自豪地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呀!”

入住后第二个星期,我给电脑城捐了笔银子,连滚带爬弄回一台组装电脑。

我有个坏习惯,每晚不上网释放一下苦毒情绪,净做噩梦。

“伍姐,你QQ多少级了?”

紫伊从卧室出来,双手捧着一盆可疑的热水,轻移莲步,走到我身后问。她是北京的,自嘲在沙尘暴的笼罩下茁壮成长,但肤白貌美气质好,不像遭灾的,眼睛常年亮晶晶,像刚点完眼药水。套用王朔的话:看上去很美。

“36级。这狗东西已经赶超人类了,我还没为谁花过这么多时间呢。”

“那是,开学才两礼拜,等着咱伍姐抽空接见的男同胞玩叠罗汉都能叠到教学楼顶了。”苏涟一边往我上铺爬一边搭腔。

我想到目光饥渴有如灾区群众的大三大四学长们,胃里像钻进一个孙猴子,马上严肃地说:“教学楼虽然破点,可也是我国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败坏门风的货色就别往里塞了。”

紫伊抿嘴一笑,又问我:“哎,你网名叫什么?”

“天气预报。”

“啊,什么?”紫伊竭力腾出一只小手挖耳朵,眼神惶恐得很。

“郑紫伊你没听错,天气预报,胡说八道,伍小白在网上跟天气预报一个德行,基本上没啥可信度,要不她能把年龄填个35岁?谁不知道这是冒充美艳怨妇好勾引老年成功男士啊!”苏涟躺在床上还不瞑目,又开声了。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就是揭穿我的真面目,我很后悔小时候没多吃点宝塔糖,蛔虫没打干净不是?

紫伊乐呵呵地把洗脚水倒了,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

大抵是生活枯燥的缘故,总有人把我和苏涟当成说相声的。

我打小就喜欢听相声,梦中情人是马季冯巩赵本山之流,最崇拜的相声艺术大师就是李金斗,人家多么励志呀,脖子上长了颗那么难看的大肿瘤,他非但没有自暴自弃,还能强忍病痛给广大人民送去笑声,堪称后辈们学习效仿的榜样。后来就因为这个我被人取笑了两三年:伍小白你有没有常识啊?什么大肿瘤?人家那就是双下巴颏儿!

电脑装在客厅,主要原因是我打字速度太快,她们仨觉着在自卑中入睡有损心理健康。

我打字是种享受,听我打字是种折磨。

正豪情满怀地在某论坛回复帖子,手机在桌上呜咽一声,像只缺食的小猫。我以为又是孙姜冒充大内总管督促吾皇早点安歇,打开一看却是辛浩然的短信。

“亲爱的小白,你觉得我帅吗?”

这小子是我高中的同桌,一肥嘟嘟的小男孩,我挨着饿攒钱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把他幻想成烤全猪,他能活到今天没被我吃掉实属命大。记得高中第一节课做自我介绍,辛浩然同学走到讲台上,先弯一下身躯的中部(生物课的知识告诉我们,人体这一部分叫作腰肢,但我只看到一圈儿凸出的肥肉),然后挺亲切地说:同学们大家好,我叫辛浩然,你们叫我浩子就可以了。后来大家都管他叫耗子。

他人虽然胖,但很热心,学校春游时组织划船,我天生怕水不敢下去,耗子力邀我,说咱们这组有他在呢,叫我不要怕。我傻乎乎地脱口而出:“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害怕,你多胖啊,肯定能把船压沉了。”他怆然地望着我,泫然欲泣。

耗子跟孙姜家住在一栋楼,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毕业后他走关系当上了人民警察,就在我们小区那块儿的派出所供职。我们知道这事儿时,顿觉五雷轰顶:“没治了,公安战线上又多了一个腰围超过二尺九的腐败孩子!”

想了想,短信得这么回复:

“你脸上要是减掉几斤肉,兴许能看见眼珠子。”

又说了一次大实话,我很高兴,激动的心情还没消散,有一个叫“彭彭”的丫头冒冒失失地把我加为好友,我也冒冒失失地将她通过验证了。

“大城市果然毒害了我家好伢儿,连大哥的马屁都不会拍了!”辛浩然悲愤的大饼脸仿佛跟着短信一块闪过来了,栩栩如生。我替他默哀半分钟,回条短信过去:“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刚发过去,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停止。

这是孙姜给我的友情提醒,每晚此时响两声,意思是:孩子,11点半了,洗洗睡吧。

七号楼12点钟准时拉闸熄灯,我怀疑宿舍管理员大婶是掐着运动秒表计时的。这位大婶的品格高尚而坚韧,对新社会充满了满足与感恩,口头禅是“姑娘们啊,知足吧,要在旧社会……”我曾跟她商量,以后拉闸可否提前知会一声,因为突然断电会影响电脑的寿命。大婶把右手提至腰间握成拳头,左手竖掌前挥,怒目而视:“休想跟我搞温情主义那一套,你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还是早点割掉的好!姑娘啊,知足吧,要在旧社会……”

摊上这样的管理员,人脑也容易出事儿。

此后我常做噩梦,梦见管理员大婶左手攥着一把正义的尖刀,右手握着一挺道德的AK47,高呼保卫祖国,凶狠地扑向我这个牛鬼蛇神。

我关了电脑,洗潄一番爬上床,跟天花板深情对视。

整整一晚,辛浩然一直没有回复,想是他知道挽救无望,不糟蹋短信费了。

第二天是礼拜六,整个宿舍到10点钟都万籁俱静悄无声息,乍一看像是半夜里突然死光了。我刚开始不太适应,还大惊小怪地去探她们鼻息,后来逐渐融入这个团体,成为修炼东方睡功中的一员。经大家举手表决一致通过,我们在宿舍门上挂了个大牌:“蛇鼠一窝,人类勿扰。”

我忍饿的功力还不深,慢慢爬起来洗脸漱口,动作轻柔,像准备偷人脸盆牙具。

换好衣服刚要走,说时迟,那时快,苏涟从被窝里飞起一条玉腿,挡住我的去路,然后她和紫伊同时伸出攥着人民币的玉手争先恐后地抢占我眼前三寸之内的风水宝地,豁着两张血盆大口嗷嗷待哺。

“给我带一份牛肉炒面!”

“我要一碗赤豆糊!”

我只好收钱:“娘的,你们拿我当保育员啊?”

尤悠从被窝里钻出她那颗毛发蓬乱的头颅,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啊,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五块钱递给我:“我要一袋豆浆,四两锅贴。”

怀着骂街的心情,我流窜到校门外小吃摊前,练摊儿大叔被我的脸色吓着了,一声不吭给我往塑料袋儿里猛装油条。

我看在室友的份上儿,回来掏钱付账,大叔一脸呆滞:“这……钱已经给过了啊。”

“给过了?是谁给的?!”虽然我花容月貌是先天资源,可也不致沦落到为了几根油条就出卖色相吧。

大叔抬手一指,我看见了小贝。

是罗迦。

他瞪着我,欲语还休。

通过这些油条,我断定他是新手,泡妞的技术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原本应为我辈所不齿,但那种惊慌害羞的眼神着实令人邪念横生,得,冲这绿色无公害的眼神就饶了他这遭吧。

我拎着两手吃的急急忙忙往宿舍赶,希望没人把我当成勤工俭学喂猪的。

罗迦一路默默跟着,不紧不慢,不离不弃。

勾引,还是不勾引?这是个问题。我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随后发现有几个女生在旁边交头接耳,不时往我身后打量,伴随一阵媚笑,那副风骚样儿简直拿自己当花魁了,只差在前额盖一钢戳,上派出所领个荡妇证明。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伍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罗迦同学,书上说跟着党走就有幸福,可我还没入党呢,您是不是先换个人跟着?”我道貌岸然做烈女状,可这几个塑料袋严重影响了我的光辉形象。

罗迦扭捏片刻,终于红着脸说:“对不起,那个……油条是我的……”

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我用脸皮支撑住了这次灾难性的打击,悲壮地保持站姿。他见我面无表情,反倒更尴尬了,低眉顺眼的小模样儿,活活一逃荒的农村孩子,好像抢人家油条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把油条递给他,用慈爱的口吻说:“孩子,拿去吧,谁不是苦出身啊。”

看着他惊慌失措的面孔,我索性狂笑两声转身走开,要有高粱酒我就现场灌两碗,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豪迈。

回到宿舍我仰天长啸,《满江红》被我吟得像岳飞跟我有杀父之仇。

尤悠一边往嘴里猛填锅贴,一边毫无诚意地劝我:“想开点儿,不过一个男人而已嘛,你别这么意志消沉,西方谚语说,上帝为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打开了一扇窗。”

这厮高中时在广播室念文章,念出毛病来了,没事就整出两句名言来熏陶我们,熏得我们一个个像腊肉似的。

我的表情还没调整过来,比较木讷,近似震撼,所以她很得意,没发现这句话里的漏洞。上帝这老家伙好像筋骨不错,恁大年纪还爱爬窗户。其实飞檐走壁确实可以强身健体,君不见小偷身手都不错,常有数百人围观盗贼愣没将之逮住的事件发生。作为二十多年来就没用过家门钥匙的高等爬行动物,我曾拼命地希望它成为一项群众性娱乐活动,以逃过老妈追打,只不过这种活动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适用范围越来越小。农村的砖瓦房可以没事爬着玩,要应用到城市里来就是找死,看官您想啊,在金茂大厦顶层喝咖啡的人应该怎么利用窗户出入?上帝怎么不搭售点儿直升机?

综上所述,基督教还停留在农耕时代,所以我信佛教。至少佛还有点自知之明,不乱开药方,对付疑难杂症就曰三个字:不可说。

如果没有门,我宁愿不要窗户,妥协这个词不是为我准备的。

相比之下苏涟就很实在,她用刚抹完油嘴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伍姐,咱不伤心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再开条路!咱班那个王波对你垂涎已久,小脸儿也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消你招呼一声,还不跟关二哥似的嗅着主公的气味狂奔而来。”

呵呵,王波,一提到这孩子,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王波是河南人,白白净净一有为青年,据说是他们县的高考文科状元,打破了女生包揽文科三甲的桎梏。分数公布的那天,高中班主任挑着鞭炮一路噼啪到王波家门前,一把攥住他衣领子,涕泪交流:“四十年了,俺班的高考成绩终于有个及格分了。”

男同志年纪大了,生活方面比较憋屈,难免会做出一些扰民举动。

由于意气风发,王波时常在二号楼男生宿舍引吭高歌,声音还算动听,比天天晚上聚在女生宿舍楼下扯着嗓子作狼嚎的贼们强多了,所以至今未遭围殴,人送外号“小张也”,因为他跟张也有一个共同点:不唱歌的时候,樱桃小口十分诱人,一旦开唱,那嘴咧得能并排开过去两台东风大卡。

我跟他混熟是缘于一次自习,那天我正全神贯注地看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后边有人小小地叫了一声:“伍小白。”我一回头,正看见王波向我竖起中指。

这帮孩子都他妈反了!我卷起书当头敲了他一记。

他捂着头瞠目结舌:“你……你干什么?”

“打流氓。”我答得利落干脆。

“谁是流氓啊?”他一脸委屈相,把中指凑到我眼前,“俺就想问你有没有带卫生纸,给俺擦一下血,你打俺干啥?”

我这才发现他的中指在流血,原来他是想给我看他手指上的伤口……脸发烫了。

“俺不是流氓,你为什么要骂俺是流氓啊?”他还在追问。

多么纯洁的孩子!我误以为这年头的纯洁孩子已经被政府出资圈养了。

心里一暖,我热心地给他提建议:“卫生纸不卫生的,你怎么不去医务室包扎一下?”

“那里的创可贴要两块钱……俺没有带钱……”他期期艾艾地解释。

“没带钱就不给你贴?校医也他妈想靠无良丧德来搞活经济?太不像话了!走,我陪你去医务室,我这儿有五块钱,剩下的当小费,咱臊死他们!”我领着他上了医务室,对那个值班的势利眼校医大妈使尽了脸色,临走还威胁她要在学校宣传栏贴她的大字报。反正老子小辫儿歪长着,人尽可揪,不在乎多她这一把。

大妈也是看王波愣才对他颐指气使,碰上鼻毛翘得比她还高的,立刻就软了。

“伍小白,你真厉害啊,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刚才凶得好像要吃人似的。”走出医务室后,王波对我感叹。

我谦虚地微笑:“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第二天中午我们宿舍姐妹一起去食堂打饭,我一眼就瞧见王波排在前面,都快要到窗口了,赶紧奔过去把四个饭盒塞到他怀里,面对他惊恐万状的眼神,我依然谦虚地微笑:“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王波酷爱学习,对自习室的地形摸得比敌后武工队还清楚,余尝恳之代占一位,他将胸脯拍得腾腾响:“妹子,甭说自习室占个位子,就是在俺心里占个位子都没问题。”说着说着他情绪激动了,扯开嗓门儿唱道,“总想对你表白,俺的心情是多么豪迈……”

想到这里,我不无感慨地说:“对,人生若不能求有意义,还可以求有意思嘛。”

“得了,你别玩得太毒啊!爸爸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苏涟冲我阴险一笑,顿时满宿舍妖气森森。这姑娘是东北人,长得浓眉大眼地像个大好青年,想不到还有魏忠贤的气质。

误上国庆文艺会演这条贼船,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那天正上着自习,王波忽然弃笔叹道:“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我正烦着,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吟两句散文就冒充文青!这段儿课文我们小时候都背过,鲁迅先生的版你也敢盗?”

王波傲然:“俺靠,这是朱自清的荷……”

“知道知道,不就是朱自清的《荷马史诗》嘛!那也跟你没关系,人家老朱那小分头梳得锃亮,谁像你,发型整得跟个拖把似的。”说到文化,我总还是有一点,虽然不多。但我具备女流氓的基本素质,对文学男青年的外貌记得还是比较熟的,给我两片圆眼镜的特写我就能分辨出这是徐志摩还是哈利???·???波特。

“小白,俺俩也有十几天同桌的交情了,你能说句实话吗?”王波忽略了我的打击,双目无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千万不要顾及我的面子,也别考虑我的承受能力。”

“你放心,心慈手软不是我辈作风。”

“如果我参加文艺会演的选拔,会不会被淘汰啊?”

原来他是为这事烦恼呢,国庆节快到了,宣传栏里贴满了文艺会演选拔赛的海报,听说报名者如牛毛、如花针、如细丝,多得快要挤破四号教学楼的玻璃门,连我面前这颗少男的芳心也开始蠢动。

“淘汰?开玩笑,当然不会!”我决定鼓励他,因为我们班目前还没一个人去报名,作为班集体的一员,我为这群胸无大志的败类而深感耻辱,“你是谁?你是小张也!忽略性别不计,你也是一国宝级歌手了,跟咱校这群孩子同台竞技是给他们面子。甭怕,往死里磕!大胆地去报名吧,王波同学,你成名的光辉岁月指日可待!”

“你这么兴奋干什么?每班就一个名额,你别跟俺抢。”王波看我的眼神有些警惕。

“谁兴奋了?区区一个文艺会演还不足以打动我雄伟的野心,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目光这么短浅。”

“俺靠,不兴奋你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呀。”

顺口说了,我忍不住摸摸脸,脸红了吗?好像是热乎乎的。

“那你陪俺去报名行吗?晚上请你吃肉夹馍。”

“行行,看在明日之星的面儿上我就陪你去吧,”我爽快地答应了,一边琢磨着校门口哪家肉夹馍的味道好,一边加大手劲拍他的脑门儿,“小伙儿要有信心,你不参赛都对不起你的发型。”

“是拖把。”王波羞涩一笑。

四号教学楼大门安的是蓝玻璃,白天外明里暗,晚间外暗内明,映照效果甚佳,招致无数过路美女频频顾盼。

听说以前是透明无色玻璃,后来有个大一的女生饿急了,刚下课就端着饭盒往外疾奔,结果直接破门而出。由于她头破血流还住了几星期医院,学校也没好意思要她赔玻璃钱。有了这个前女之撞,大门从此就装上了蓝玻璃。

接待报名的是学生会文化部副部长,男性,肥胖,摊手摊脚地叉在椅子上,像一挂儿猪大肠。

“姓名班级参赛曲目填好了交20块钱回去等通知。”

胖子果然肺活量大,说话都不屑带标点的。

看到王波乖乖地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人民币,一阵剧痛袭上我的心头。娘的,这厮请客时掏钱动作无比艰辛,这会儿倒挺利索。20块钱,够我吃两天肉夹馍了。参加这劳什子比赛,就算得奖了也不过一本练习簿,哪儿有兑换口粮实惠啊!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在孩子们面前得做出有鸿鹄之志的榜样。

王波填表的时候,我得空儿上下打量副部长,他耳朵眼里塞着一副耳机,尖而长的指甲轻敲桌面,头仰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向门口露出两只黑洞洞的鼻孔,如同一管双筒猎枪。

江湖盛传这位副部长是个超级色狼,我看也就一般,狠角色能放过送上门的小甜点吗?

“郭部长,填好了。”王波马屁兮兮地把表格递到那两洞枪管底下。

副部长斜了斜眼珠子:“放那儿吧。”模样极欠修理。

王波看着旁边堆了一尺多高的报名表,脸都绿了,磨磨叽叽的还想再说点什么,我瞧不得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把他往屋外推:“得了,梁兄,英台妹明显没把你放眼里,别指望人家十八相送了,咱走。”

刚走到门口,忽听一声娇啼:“伍小白!”

我四处没找见声音的来源,一回头,副部长的大脸迎上来,笑得十分喜庆:“伍小白,咱俩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我们见过吗?”心想就凭他这副嗲嗓子,要是先前见过,他哪能保住这口烂牙。

“哎呀,难道你忘记了?我叫郭虑。”副部长把王波挤到一边,右手背在身后,大有掩门的趋势,“军训会演那天,你领奖时不小心踩到我的脚,我当时就原谅你了。”

哦,想起来了。

军训会演时勒令要穿白衬衫黑长裤,无数同学特意去买这套今后肯定不穿的衣服,我没那么无聊,就穿着白T恤惨嚎“一二三四”,也没影响集体水平发挥,照样拿了全系第三名。

那天项北国因病未出席颁奖仪式,而新生们都有强烈的谦虚谨慎意识,老冯在上面念了好几遍“27班”,无一学生代表敢排众而出,连班长都恨不得把脖子缩到地平线以下。

眼看仪式快进行不下去了,我走到主席台前,双手接过了奖状,面带微笑说谢谢冯主任,心里却在骂娘。丫老冯真够抠门的,折腾得我们一个个比狼狗还惨,就发一奖状,连本练习簿都没有,以后休想我再发扬爱护菜鸟的精神陪他打羽毛球。

主席台最西边的一个胖子问:“同学,你怎么没穿白衬衫?”

我不耐烦地翻了他一眼,真想说花那冤枉钱你给报销啊?谁也没指望通过军训达到保卫祖国的伟大目标,想扛枪的早考军校去了,用得着天天在这儿陪一小教官活动身体?大家都是糊弄人,人哄人玩呢,心里有数就行,装得再正经也不能证明谁志向高洁如莲花。

胖子穿的衬衫倒是够白的,烘托着他那腐败的肚子。

这些话说出来要犯错误的,我只能打马虎眼:“我家里穷啊。”

穷?穷你穿得起纪梵希T恤?台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向我投来愤愤的眼神。唉,想事情不要想得那么大声嘛,会被老冯听到的。

“别自卑,我看你很有前途,”胖子热心地激励我,“我叫郭虑,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最烦这些瞎献殷勤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于是我下台前踩了他一脚。

过程就是这样了,介于当时环境,我们没有发展出过于暴力的交情。但细节必须澄清,我没有不小心,我分明是很小心地踩他脚的,可惜跑鞋底子太软,踩不出人饼的效果,以至于回宿舍后被苏涟大肆嘲笑。

“女人一定要武装到脚丫子!知道我为啥总穿高跟鞋吗?”苏涟把鞋脱下来举在半空中挥舞,表情十分雄壮,“这玩意儿就是隐藏的凶器,哪个不长眼的敢招惹俺老苏,大鞋底子抽他,非给他俩眼珠子中间再凿出一窟窿眼儿。”

我们都无限敬仰地看着她。

有次宿舍卧谈会,大家谈起女孩防狼的事,上海姑娘尤悠一时兴起,爬起来从挂在床头的小包包里掏出防狼设备供我们观瞻,据目测是个类似喷雾剂的东西,是向色狼的眼睛里喷的,大概可以催泪。

苏涟拿起来向自己的嘴里喷了一下,说:果然是辣的。

室友们纷纷倾倒,东北民风之彪悍可见一斑。

我暗暗庆幸自己虽然身为苏涟的下铺和同桌,可是仍然活得贼瓷实。

没想到这个郭虑居然还是一副部长!其实我早该发现了,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当官儿的就是伙夫。我惊喜地想,社会前进的小碎步还没有把咱抛下,敢情每一个堕落的学生会里,都有一个胖子干部啊。

“哦,这不是郭部长嘛,久仰久仰,还请多多关照我们同学。”我假装惊喜,帮王波套关系。

“好说好说,小白,你也来报名吗?”郭虑一把攥住我的手,我忍住踹人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往回夺,两人执着手儿你来我往,仿佛在演练陈家沟太极推手。

“不是,我……”

“你就别害羞了,我不是说过吗,千万不要自卑,有什么困难我来帮你摆平。”

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你大爷才害羞呢!想了想得给王波留条后路,不能砸了场子,于是继续给他解释:“我真不是……”

“行了,这名儿我替你报上,你留个电话,等通知啊。”郭虑把纸笔递到我跟前。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自从见了这胖子,我每一秒钟都在杀人与忍住不杀之间苦苦挣扎,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借口回去找手机号码,拖起王波落荒而逃。

结果大家都能猜到了,报名表出来了,上面有我的名字。大家猜不到的是,没有王波的名字。

这个消息是王波间接通知我的,在一个妖风阵阵的早晨,他冲进教室,指着我撕心裂肺地骂:“伍小白!你太让我失望了,竟然利用副部长的关系抢占了咱班的名额,枉我把你当作红颜知己,想不到你也这么贱!”

咦,他改过来了,以前无论我怎么纠正,他总是俺、俺的,今天终于说我了。

我目送王波气势汹汹地走开,然后以比刘翔还快1.5倍的速度冲进开水房,拧开水龙头洗了七八遍手,直到把两手烫成猪蹄子。

我是贱,竟然还让郭虑拉拉扯扯。我就应该直接用分筋错骨手将他施暴至死!

第3页 :第二章(1-2)

1

红颜知己、红颜知己。

我对王波用的这个词琢磨了好几天。全校多少根手指头在背后戳我脊梁,我都没这么留心过。看着王波进进出出都用一种鄙憎的眼神瞧我,我真想告诉他,制造舆论压力没有用,男厕所我都闯过,你有种就抽我,唾沫星子除了稍微恶心点儿,对我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不要误会,我只闯过一次男厕所,而且并非蓄意,是有一次逛街途中忽然想补妆,看到一个公共厕所就冲了过去,没想到迎面走出来的都是些目光呆滞的男人,这些男人看到我均大惊失色,还有个伸手想拦住我,我会错了意,递给他五毛钱仍不顾一切地往里闯,结果最终发现那是个男厕所,于是飞也似的转身逃窜。这间厕所的设计者脑子有屎,“公共厕所”四个大字下面是个男厕所,女厕要转过楼体拐上二楼,还连个标记都没有,能怪我吗?

算了吧,红颜知己抵不上一个会演名额。我托着腮帮子,两眼死死盯着讲台上的老师,教现代文学写作知识与技巧的小伙子吓坏了,频频擦拭冷汗,不一会儿小脸就沾满了粉笔灰,白里透红。

他是老冯的朋友,据说还是一国家级知名作家,不过我没看过他写的东西,私下猜测是“春风送暖,万物复苏,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行走在市区刚刚建成的立交桥上……”之类。老冯一直想请他来咱们A大客串讲师,教教我们这帮中文系的小屁孩,可这厮就是不肯答应,千方百计婉言谢绝,连“我妈不让”这种可耻的借口都拿了出来,仿佛大学是个狼窝。后来该人娶了个市级顶尖大美女,为了给孩子预先存点奶粉钱,终于把心一横,纵身投入虎穴。

陈歌导演个人资料,导演陈歌简历

可见爱情的力量是颠覆性的,而婚姻则能令人丧失理想和信念。

这是他第一节课,老冯亲自带他进的教室,并意味深长地警告我们:“杨老师年轻有为,大家要多向他请教,可不准撒野,不然我饶不了你们这帮兔崽子!”

老冯本是个知识分子,无奈落草在A大,这些年来多少沾了点匪气。

挺不容易熬到放学,杨小伙儿低着头匆匆闪人,我跟着他走到办公楼底下,四顾无人跟踪,才把他叫住。

“杨老师。”

“嗯,啊,什么事?”杨小伙儿一脸慌张,左右乱瞟,仿佛奸情败露。

我拿化妆镜往他脸上凑凑,像照妖精:“老师,咱生一张俏脸也不容易,好歹拾掇拾掇,要不待会儿让老冯瞧见,还以为我们拿粉笔头丢你了。”

杨小伙儿噌噌噌从脸红到耳根子,又想伸手抹脸,我掏一包面纸给他:“用这个。”

“唉,看来我是真不适合教书,”杨小伙儿擦干净脸,半是掩饰半是感慨地叹道,“老冯不该叫我来啊。”

“这关老冯啥事?点儿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赖政府。”

“……”

杨小伙儿想是工作经验不足,没见识过这种学生,盯着我猛发怔。如此看来倒也目光深邃。他最多不超过30岁,也就是一愣头青的年纪,胳膊底下还夹着几本书,愈发显得挺呆的,像我们家前年走失的京巴犬。其实我不喜欢京巴,脸塌得跟刚出了车祸似的。

“杨老师你不会辞职丢下我们吧?”我纯真地表达依恋之情。

要说一节课就令我喜欢上一位老师,傻子才相信。事实上是之前教现代文学写作的那位老爷子极具愤青潜质,很叫人倒胃口,在课堂上痛骂小日本不是他的错,七老八十了还在课堂上一边痛骂小日本一边大谈AV女优就是他的不对了。班里的男青年一上这老爷子的课就目露凶光,颇有吃窝边草的迹象,我正值青春年华,还不想成为同学们魔爪下的牺牲品。

“你觉得我教得还行吗?”

杨小伙儿正处于极端没自信的状态,遇个人就紧攥住当救命稻草。

“很好啊,我都听入迷了,你没见我眼皮子都不舍得眨?”

杨小伙儿联系实际,轻信了我的吹捧之词,笑得很开心:“听你这么一说,我总算有了点信心。对了,我还没感谢你刚才提醒我……”

“别啊,我这是见义勇为,您也甭叫我雷锋大姐,好好教书吧,这份工作是很有前途的。”我大度地冲他挥挥手,转身留给他一个朝气蓬勃的背影。

杨小伙儿性子这么糯,要是把他感动了,这科还愁不及格吗?项北国也就不用整天拿“头牌姑娘”哄骗自己饱受煎熬的心灵了。

刚跑到楼梯口,化妆镜从衣袋里滑出来,跌在地上。

我弯腰去捡,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粗腿。

我急速抬头,开口就骂:“臭流氓你想死啊?”

郭虑面带涎笑,充耳不闻,依依不舍地从我领口收回视线:“小白,走路要当心。”

我今天穿的T恤是V字领,刚才一俯身,正好把胸口送到这矮胖子面前。就是一纯淫贼,还有脸叫我当心,要是时光追溯到两年前,我就亲手骟了他。

我冷冷瞪着郭虑,识相的话他最好乖乖滚蛋。

“今晚九点半《七剑》首映,是徐克的新片子。”郭虑一点没注意到我的脸色,似乎不经意地抖了抖身上的行头,“想看吗?哥哥我请你。长江影都环境最好,爆米花味道也一流。”

浅棕色无袖T恤紧紧绑在小肚子上,像上吊勒错了地方,有梦特娇的标识,一看就是那种在大街上突然有人拦住你,然后从塑料袋里掏出几件T恤低声问“名牌T恤最低价八十,要不要?”,会砍价的话六十也卖。黑裤子松松垮垮,愈发显得两腿粗壮似油桶。刘海劈头盖脸如阿富汗猎犬,脖子上还挂了个Panasonic MP3,整体模仿前些日子闹自杀的蔡小飞。

当时有多少网民为这姓蔡的流下惺惺相惜的英雄泪啊,最后才查清楚是一假新闻,事主活得挺瓷实。多伟大的死人再复活了也就一具臭皮囊,崇拜者们哄然作鸟兽散。

呵呵,这年头淫贼也上网。

淫贼可能还以为我这个贫寒书生从没去过电影院呢,他哪知道当年市里所有电影院、录像厅我全都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不去。我一般七点就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好。”

郭虑噎住似的咽了口口水,讪讪地笑:“哦,哦,真是好习惯……咱这城市晚上蚊子多,你有没有蚊帐呀?”

小样儿的,多糟蹋人家几年粮食就敢叫咱城市,欺负人家文明城市不兴骂娘啊。

“用不着,蚊子都叫烈士的鲜血撑死了。”

“啊?谁是烈士?”

“我!”我忍无可忍,倘若郭虑再啰唆下去,他就会变成烈士的菜刀下被拍碎的黄瓜。

郭虑终于感受到了我眼里射出的小刀,迅速陷入沉默。不一会儿,他崩溃般在我背后嘶吼着大喊:“杨思冠不是好东西,他的私生活不检点在圈儿里都出名了,小白,你别被他骗了……”

被骗?我寒笑,头也不回。我还剩下什么能被人骗去?

我早已被骗得体无完肤。

前段时间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个被人贩子拐卖的越南妇女,悲恸欲绝,怎么看怎么觉着咱姐俩同病相怜。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被骗了身子,而我被骗的是心。

是谁说正视过往才是有勇气的表现?事实上,正是因为正视才更有可能一步步远离勇气。

像我。

我酝酿了20年的勇气突然间瓦解,支离破碎地洒落一地。以后的岁月里,我要付出怎样艰辛的努力,才能够将它们一片片拼凑回来,还给我曾经是一个人的本来面目?

喂喂,随便伤感一下就行了啊,别这么没志气。我猛敲自己脑门儿,心想总有一天能敲出失忆症什么的。死乞白赖生存着吧,前天不还在网上装腔作势地安慰彭彭说:妹子啊,没什么可遗憾的前事,一切都只是经历。

回到宿舍,把自己往床上一抛,拿过枕边的小说随手乱翻。小说叫《爱左手,往右走》。这是我有生以来自己掏钱买的第二本课外书,第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时在语文老师的大力宣传下,全班同学人手一册,谁要是没有还怪惶恐的。当然现在想起来,那老师很可能是出版社的托儿。后来小侄女上了学,她的语文老师又在班上暗示购买,我就送给她了,并语重心长地嘱咐:仔细点儿,别弄坏了,这种红色书籍将来还要传代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生命不息,炼钢不止。

《爱左手,往右走》我看了大半,仍不知作者是谁,我素来没有吃了鸡蛋看母鸡的怪癖。

下意识地翻到封面。

突然有几个淡蓝色的小字映入眼帘,心脏抽筋般一颤。

杨思冠著。

2

选拔赛那天下午,项北国把我从自习室里揪出来,点着我鼻子大骂:“你小样儿平时去唱KTV不都自称麦霸吗?这回咋就龟缩到长城以北了呢?我告诉你,咱班扬名立万的机会就这么一次,今儿你要敢不去,我一次又一次鄙视你!”

啊,还跟俺铆上了。一大男人放下身段来威胁女学生,也怪难为他的。

这般半推半就,我到底去了四号楼。

小礼堂本来在一楼阶梯教室旁边,自从搬上七楼,VCD碟的失窃率降低不少,主要原因是咱楼里没装电梯,为几盘破碟跑出个腰肌劳损什么的,实在划不来。

我进门的时候,比赛已经进行到中途了,有位貌似年近而立的男同学正紧闭着双目深情歌咏:“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歌要是能这么唱,夏天的蝉会失业的。纯噪音。

前排不知哪个杰伦的粉丝憋不住了,吼了一嗓子:“滚下去!”

男同学一愣,歌也唱不下去了,突然血气方刚地对着麦克风回骂了句:“我靠!”

进口音响的效果不错,骂声震耳欲聋,还有余音悠悠扬扬地飘出教学楼,环绕在地球上空。全场近百人齐齐一怔,然后都笑疯了,拼命拍巴掌拍桌子拍大腿拍地板拍哪儿的都有。

粉丝冲上台去就给他一大耳光,两人随即掐成一团,麦克风放大了“哎”“啊”的惨叫,仿佛正在上演三级片,令人十分难为情。

这就是A大的特色,任何地方都可能欣赏到火爆的动作场面。

评委席上的郭虑坐不住了,站起来挥舞双臂徒劳喊叫:“别打呀!别打呀!学校领导都在这里,你们这成何体统呀!”

台上两位早撕红了眼,这会儿就是周杰伦来了,也得等一方趴下了才有空招呼。

郭虑急得直跺脚,又不敢上前去拉,满头大汗的样子很可怜。

身为八卦手,我已经弄清楚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山村,该山村名字之怪异让我一直记不住那叫什么村。郭虑的家境还不错,自尊心也极强,入校仅一年就当上了文化部的副部长,有句话:“春雷一声震天响,郭家男儿当上了副部长。”这本是件好事,但他的自尊心还表现在他总以自己认为最英俊潇洒的形象来打扮自己,但凡出席公众场合,即使三十几度高温他也西装革履,令人误以为他是某个西装品牌的代言人。

我身后的阳光忽然一暗,复一亮,从旁边走过去一个人,径自跳到台上,抓住粉丝的衣领一把扯过来,耳光扇得又响又脆,再一脚把男同学踹翻在地。

“想打架的都到我这来报名,其余的人继续比赛。”

此人如峨眉金顶一般巍然屹立在台上,板寸儿头如刺猬,脸孔生得很野蛮,块头都赶上我偶像人猿泰山了。

他走下台,越过我身边,坐回座位。全场没一个人敢再吭声。

“谢谢你,吕部长。”郭虑的表情感激涕零,恨不能扑上去抱住英雄啵一口再以身相许。

报幕的女生趁着安静赶紧走了上来,妄图即兴发挥两句俏皮话来圆个场:“同学们,现在整个舞台终于清静了……”

不知谁接了一句:“悟空,你又调皮了。”

无数人忍俊不禁,迫于那位吕部长的压力,只敢窃窃而笑。报幕女生闹了个大红脸,急忙照着手上的小纸条念:“下面有请第19位参赛选手,中文系27班的伍小白同学,她的参赛曲目是《挥着翅膀的女孩》。”

儿歌。他郭虑选的歌也就这水平了。

在老项充满期待犹如西藏农奴渴望翻身似的目光中,我走上台,先用纸巾把麦克风上的各色口水擦干净。

“对不起,这歌我一时忘记调儿了,换一首。”

不等人反应过来,我开始唱。

没有伴奏,没有掌声。

恨你的敷衍安慰

想走干脆一点

既然已经被我撞见

别道歉

我明白这个世界

承诺有谁在背

当热恋的热开始退

请准备

我的心像卖给了魔鬼

你爱的他认赔

如今你在别人的怀里

看我枯萎

一天死去一点

这爱情的坟我来掘

埋藏多余誓言

让真心阖了眼

一天死去一点

那未来的梦我来毁

撕了永远的约

我陪爱沉睡

不止一个人说过我的嗓音像马郁,我自己觉着比她稍微沧桑一点儿。

没法子,谁不想装嫩啊?只可叹青春不再,年华已逝。

“还有脸假深沉,你去死吧!”苏涟袜子脱了一半,抬脚甩到我脸上,“咱班沉甸甸的荣誉啊,就这么被你一首莲花落唱没了。老项碍于身份不好意思骂你,我可不怕跌份儿。伍小白你要生在抗日战争时期肯定就是一汉奸!卖国贼!”

“我是陈水扁,行了吧?”我还跟她嬉皮笑脸,“啧啧,袜子真香,下次甩一只绣花鞋,哥哥我就喜欢穆念慈。”

“滚!”苏涟好像吃了朝天椒,一肚子怒火。

我抬腿把她的洗脚盆踢飞到她床上,热水泼得满床都是,“你骂我什么我都能忍,要敢再说一声滚,老子叫你从这宿舍里爬出去!”

全宿舍人都傻了,苏涟怔怔地盯着我,像不认识。

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们的眼神古怪而陌生,压得我透不过气。解释吗?如何解释?老罗说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可我只有一个蛆虫般的生命,脆弱到连那个字都听不得。

“204的,伍小白!”

管理员大婶在楼下叫我,从没觉得她的声音如此悦耳。

我抛下一屋子讶异的表情,扭头走出去。

“伍小白,杨老师找你说点学习上的事儿,你出去一下吧。记得早点儿回来,咱楼12点熄灯,11点半就锁门了,你要是回来晚了,我可不给你开门。”管理员大婶之啰唆不减平日。

我一抬眼,看见杨小伙儿站在路灯底下。

“杨思冠。”

他笑笑,丝毫没有介意我直呼其大号的鲁莽。

“伍小白。”

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

在校园里逛了几圈,俩人规规矩矩走在灯光范围以内。

“我今天去看选拔赛了,你的表现很精彩。”

“我朋友说那歌就一莲花落。”

“呵呵,马郁的歌很适合你的嗓音,干净,纯粹,还有略带沧桑的沙哑。”

“别逗了,我第一轮就被淘汰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些评委没水平,你就是玛丽亚??·????凯莉也得铩羽在他们手里。”杨思冠毫不客气,看不出这一弱小伙儿也有锋芒毕露的时候,“知道那帮人最后挑中了哪几首歌吗?”

“哪几首?”我自知没戏,中途退场回去睡觉了,不清楚结果。

“《歌唱祖国》《走进新时代》《水手》《山路十八弯》……对了,唱《山路十八弯》那姑娘最后一句没顶上去,但是评委们一致认为曲目难度系数高,可以培养。”

“啊,体操啊?还难度系数!”

我一边没心没肺地仰天长笑,一边怒目回视四周的狐疑目光。

“伍小白,你总是故作潇洒,想要嘲笑世界,其实亏欠你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啊。”杨思冠安静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当作家不好吗?非要当蛔虫!”

我仰脸瞪着他,佯怒。杨思冠温和地笑着,忽然伸手在我额头轻轻一拍:“小家伙,真想再听听你唱歌。”

以前有人说过,小白,你太容易满足了,一个举动就可俘获你的心。

我望着杨思冠黑发掩盖下的温柔眸子,前尘旧事蜂拥汇集,一时间百感杂陈。北方的天气本来就冷,这会儿愈发觉得小心肝儿拔凉拔凉的,急需热量。

“你请我喝芝华士,我再唱歌给你听。”

“好。”

杨思冠答得干脆,没有了拘谨的教科书和粉笔灰,小模样儿果然顺眼多了。

我知道杨思冠是畅销书作家,但我不知道他原来这么有钱,大奔开得嗖嗖的。

车里有个河马抱枕,我一路捅着它的鼻孔舍不得撒手,就差撇下面子开口跟人哀求索要了。杨思冠专心开车,一点儿没注意到我留恋的神色,反射弧真长。

进了钱柜,迷你小包全满。杨思冠一点儿不含糊,那就中包。

奢华空旷的房间里就俩人,感觉不要太痛快。平时都是姐儿们凑钱一起来,冲进屋里必先哄抢沙发,然后是吧椅,再慢一点就得坐地板,最慢的……汗,没空地儿了,您老先回去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免多喝了两罐,头昏沉沉的,看见什么都觉着可乐,一时间仿佛自己就是喜剧大师。反正杨思冠是有妻室的人,我也不怕他图谋不轨。要是发生啥事,他肯定清誉不保,而我一单身少女,最多也就是受奸人蒙骗,说不定还能赚两滴同情的眼泪。

趁我换歌的间隙,杨思冠慢条斯理地问:“你这么晚出来,郭虑不担心吗?”

我一头雾水:“他担哪门子心?”

“女朋友跟别的男人出去,当然得担心。”

“谁是他的女朋友?你有病,还病得不轻!”我放下啤酒罐,手背搁他脑门儿上,“来,给姐姐瞧瞧你烧多少度。”

杨思冠大惊:“你不是他女朋友?那他为什么自称是你男朋友?”

“因为他怕你看上我。告诉你个秘密啊,”我凑到他耳朵边,神神叨叨地说,“圈儿里有传闻说你私生活不检点,老实招吧,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胡说,这是诽谤!”杨思冠小脸又涨得通红,“谁告诉你的?”

“你管是谁……反正我相信。”

“哦?”杨思冠忽然狡诈地一笑,“那么郭虑说你是他女朋友,我也相信。”

“你没脑子啊?他要是我男朋友,猪都吃满汉全席了!”我晃晃悠悠站起来,双手叉腰,宛如鲁迅他杨二嫂,严厉逼问,“说,鬼子还说什么了?”

“悄悄地进村,放枪的不要。”

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倒回沙发上,把头靠在他胸口,放声大笑。杨思冠摸摸我的脸,吓了一跳,急忙把我扶起来:“小白,你怎么哭了?”

“老杨,你可真有意思,一点儿都不像讲台上那个念课文的,像我家疯子。”我挣脱他的手,贪婪地硬往他胸口赖过去,硬邦邦的两肋排骨枕着怪舒服,“真像,可是疯子没你这么瘦……唉,你怎么越来越瘦呢,等你出来以后我还给你做婴儿食品好吗……尹风,不要叫我滚……”

“你说什么?”

哼唧两声,我像死猪一样睡过去了。

第4页 :第二章(3-4)

3

要是杨思冠半夜把我给办了,这故事也忒恶俗了。事实是当我在手机铃声中醒来的时候,咱俩还窝在钱柜的沙发里,我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小伙儿冻得不轻,鼻涕青翠欲滴。

“小白你死到哪儿去了?竟敢一整夜不回来!管理员大婶差点儿就发现了,幸亏紫伊有个猪头能冒充你脑袋!”

苏涟的声音依旧这么横,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嗯……我在外面……”

“废话,你不在学校里当然在外面,下节是老项的课,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转脸问杨思冠:“你飙过车吗?”

其实问也白问,瞅他那副斯文朴实的小模样儿,就差拿红漆往脸蛋儿上刷上“遵守交通规则”几个红字标语。

“没有。”

“亏你还开一大奔,大爷我初中自行车比赛就得过一等奖,下次学会了Drifting再出来混。”

我跑到路边拦车,杨思冠跟出来:“我送你。”

“别介,这一夜未归,你那美女夫人该抄家伙了,离我远点,别伤及无辜。”

杨思冠默默地望着我拦车,上车,关门,突然问:“尹风是谁?”

尹风是谁?

车已经开了,我趴在窗户边冲他大叫:“是一疯子!纯疯子!”然后自个儿倒回座位里狂笑不止。司机大叔一脸惊恐,几次欲将车开到市精神病医院,被我阻止纠正。

到了学校,我按照苏涟的指示直奔教学楼,企图从后门窜进教室,无奈老项眼神犀利如秃鹫,我好似沙漠中的一具腐尸,浑身散发着食物的香气,被他逮了个正着:

“伍小白你往哪儿钻,教室没大门给你走吗?”

沉住气,答曰:“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

全班同学的肩头都开始迅速抽动,老项同志处变不惊,从书本上方露出一双微笑的眼珠子:“反应很快啊,这么好的脑子不用浪费了,就写一份5000字的检讨好了,明天下午交给我。”

“5000字?不用这么残忍吧,寄给《知音》杂志社都能赚一学期伙食费了。”

然后老项说了一句令大伙儿集体喷血的话:

“我的地盘听我的,动感地带。”

下课后我把一盒金帝巧克力蛋递到苏涟眼前:“给,这是姐姐昨晚吃剩下的,没舍得扔,知道孩子们都馋了。”

苏涟饿虎扑食一把搂住,冲我翻白眼儿:“这算是赔罪还是感谢啊?”

“你想得美,算施舍。”

苏涟一边吃一边在我身上到处翻,鼻子乱嗅跟条警犬似的:“我看看有没有野男人的头发!”不多时,还真被她找出一根,不过看颜色质地明显不是人体毛发,应该是毛衣流苏上的装饰丝线,我争辩:“这不是人类的头发……”结果她更气愤了:“好哇,你竟然连动物都不放过!”

……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狂野。

我摇着头往教室外走。紫伊和尤悠这会儿应该正在二号楼上自习,估计她们昨天也被我吓得不轻,好歹得给点儿补偿,压惊倒是其次,封口是主要的,万万不能被这俩大喇叭破坏了我高大全的形象。

尤悠一眼就瞧见我了,捅了捅身边的紫伊,两个人看我的神情冷淡如陌生人。

我晃了晃手里的巧克力:“嗟,来食!”

“哇,是德芙吗?!”“是金帝是金帝!”俩不争气的丫头飞也似的奔出来,尤悠一招白鹤亮翅把巧克力夺过去,跟紫伊抢作一团。

就这么容易搞定她们,有时候我也觉得很没挑战性。

杨思冠迎面走过来,道貌岸然得跟×大校长似的,我偏跑上去跟他打招呼:“杨老师早。”杨思冠仓促绽开笑容,见附近没人注意,偷偷塞给我一小纸条。

靠,什么年代了,如今手机短信跟霰弹枪子儿似的满天飞,他还跟我玩鸿雁传情的老把戏。

不过,也正因如此,这张小纸条算是我迄今为止收到的第一份实体情书。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抬头挺胸紧腰收腹绷脚尖深呼吸,这才郑重地展开、观看。

晚上别乱跑,我带你去吃夜宵。

可恶,竟然不是情书。

顺便稍微松了口气,你说万一这真是封表白情书,我该怎么抉择呢。老杨人不错,可他那位美女夫人据说也是貌拼西施的,两个美女要真为一个男的磕上了,那是女人的悲哀。爱情的确是种无上荣耀,爱情可以让亚当和夏娃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分享一个苹果,但你听说过谁能完全取代谁的肋骨吗?

嗯,说啥也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

我用一节课时间解决了这个假设的选择题,成功打发了文言学大妈的唠叨。

当年我独具慧眼,一口咬定这位大妈是教文言学研究的,苏涟她们还不相信,后来证实我咬的是对的,大家都崇拜地向我取经,我感慨道:大妈古老的脸蛋多有说服力呀。

其实我给自己制造难题只为打发时间,杨思冠是个聪明人,他比我懂得计算后果。

后来我问他:“你昨天整夜没回去,咱老婆就没啥表示?”

“当然有表示,”他目不斜视地谨慎开车,苦笑,“我今天一早上都没有看见她,估计三四天以后才会回来。”

“奔娘家去了?”

他摇头:“她不会回娘家的。她只是出去鬼混。”

我立时噤声,不再打听细节。武侠小说里那些“包打听”“百晓生”之类的前辈一般死因都是知道得太多,虽然现在是法制社会不兴随便杀人,但是招人嫌总不大好。况且这种事情知道多了有损我幼小而纯洁的心灵。

杨思冠把我带到“卡萨布兰卡”音乐主题酒吧,据说这儿的驻唱乐队成员全是他朋友。

我这才知道他昨天评价我的声音不是瞎胡吹,娘的,大水冲垮了龙王庙,敢情这满大街都浮游着同道中人。

乐队的主唱叫丢丢,是一挺帅气的小男孩,他的几个同伙都把头发染得鲜红银白仿佛车祸现场,只有他一头乌黑的垂顺长发堪比夏士莲黑芝麻洗发露那广告美女。杨思冠给我介绍他的时候,称其是个搞艺术的。丢丢谦虚地说:哪里有什么搞艺术的,我们都是被艺术搞的。然后发出“哈哈哈”的恐怖笑声。

得知我也会唱几句,丢丢明显没放在眼里,但看在杨思冠的面子上,还是大力怂恿我上台去唱一首。

“就当替我下场歇会儿,反正唱砸了也没人知道你是哪个学校哪个班的。”丢丢把我拉上台,然后跟他那帮哥儿们打了个手势,“妹子你随便挑歌啊,他们会得多。”

酒吧里人挨人,谁也没注意台上换了个歌手。

哦,是吗

哭完了心会比较好受

醒来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苦总要学会自己承受

也许吧

一切只因为痴心的错

一切的悸动只因你爱太惹火

只懂得付出不知闪躲

总是让我感觉没有我你不好过

总是偷偷收拾寂寞却不怨忧

总是放感情少不了温柔

什么自由

我没有想过

曾经爱是那么快乐

结果呢

到最后还不是只有痛

真心剩下千疮百孔的承诺

你要我用什么去缝合

曾经爱是那么温柔

结果呢

到最后还不是要泪流

几乎相信能到白头

结果呢

还不是要让我一个人独自地承受

全场静默。忽然有人叫:“再来一首!”

丢丢不理他们,让乐队自己演奏,把我拉到一边继续喝酒,悻悻地对杨思冠说:“我这不是自掘坟墓吗,待会儿老板该跟我磨叽了,伍家妹子以前在哪儿驻唱的?”

“眼力不准啊,人家是学中文的,一良家女子。”

“学中文的怎么了?我还是建筑工程系的呢,也没打算以后搭房子玩儿。”丢丢架着我肩膀,一脸结为生死兄弟的表情,“小白妹子,你声音不错,有特色也有潜力,以后要缺零用钱了,随时欢迎过来找咱们骗吃骗喝。”

杨思冠把他手打到一边去:“别对我学生动那心眼儿啊,我还想当模范教师呢。”

“小白,你不会真打算以后一辈子研究方块字吧?”丢丢痛惜地看着我,想了想又说,“我给你说一故事啊。说,洪七公问郭靖:‘你决定要做我的研究生吗?’郭靖回答:‘是。’洪七公又说:‘你要知道,这几年中文系的就业不大好。’郭靖老老实实地回答:‘知道,人家都管中文系叫丐帮。’”

我正在仰头喝啤酒,一口呛住,满杯酒泼了自己一身。

“洗手间啊洗手间。”

祖国的大江南北到处都有文化人,这一点从厕所文化上就能看得出来。我总想着以后万一沦落到开公厕的话,一定得搭售点儿文房四宝。据说毛主席也喜欢在大解的时候思考问题,以至于现在翻开毛选总觉得依稀有股氨气。

洗干净脸一抬头,看见旁边隔板上写了一行粗黑大字:

“飞流直下三千屎,妈的没带卫生纸。”

一看便知留言的是位豪放妹,苦口婆心警示后人。我很为她操心,不知她后来怎么出去的。

旁边还有一段儿更绝,用的是绿色荧光笔,亮闪闪的十分夺目:“自从我变成了一坨大便,就再也没有人敢站在我头顶上!”

我坚信数十年后会有一位成名的女性思想家回到这里,仰着一脸夹得死苍蝇的皱纹,抚摸着马桶间的隔板,怆然而涕下:“几十年前,俺就是在这里写下了第一部作品,往事历历在目,气味依然如昔……”

每次在厕所里,我都会欣然发觉咱们国家的文学还没有没落,还有希望。

岂止是有希望,简直是才人辈出啊。

4

倘若有人询问我择偶的标准,我会含蓄地说:品德高尚的。倘若这个问题具体到有哪几项品德,我就会毫无廉耻心地说:要热爱家务劳动。

因此,我的白马王子可能是一台洗衣机,也可能是一台吸尘器。

自从住了宿舍,家务活儿就要自己干,扫地擦桌还可以涕泪齐下哀求那三位妹妹代劳,洗内衣这类的事情就须得自己动手了。一般来说,在无人围观的情况下,我洗衣服的程序是这样的:脏衣服→加水→加洗衣粉→搅拌→晒干→还是脏衣服。

有次洗衣服忘了掏口袋,收回来才发现50块人民币好端端地揣在兜里,连边儿都没卷。由于它过分完整,我还有点儿腼腆。

要是换成我妈洗,钞票早该成咸菜了。

我正在水房里泡衣服,突然大门被人撞开,尤悠仿佛被人追杀一般冲了进来:

“伍姐!伍姐!”

刚才她在宿舍里到处找我,依稀有开柜门的声音传来。我额头青筋乱蹦,她以为我被人锤杀了藏在衣柜里呢?

“我在水房,你猴急的样子好坏啊,别对我乱来。”我羞答答地举起肥皂盒抵抗。

尤悠拉起我就往外跑:“小鱼跟人打起来了。”

“哎哎,那也先让我把肥皂沫洗掉吧……”我绝望地看着从我手上飞起的无数肥皂泡,被她一路拖着往篮球场飞奔。

小鱼原名叫于一苇,女性,未成年,是尤悠的上海老乡,俩人选修汉语方言学时相识,从此无人敢接近她们周围三米以内,因为吴侬鸟语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我跟小鱼第一次碰面就擦出了火花,而且火花四溅,误伤无数现场群众。过程无非是她觉得猫王最帅而我认为迈克尔·杰克逊天下无敌,由争到吵,接着在宿舍楼里大打出手,最后一人拎一块儿板砖到操场去决斗……此番情景,不足为外人道也。

“俺们篮球队跟工大的打比赛,罗迦不小心撞翻一个,工大啦啦队有一母大虫上来就抽他一嘴巴,小鱼正跟丫他撕着。”尤悠充满东北激情地陈述完案情,还意犹未尽加了一句,“Horace港,光火是一歇歇怂光格发疯……”

“什么?贺拉斯说谁发疯?”

“贺拉斯说,愤怒是短暂的疯狂。”尤悠瞥我一眼,“上海话。”

这厮是一语言天才,说话一时东北味儿一时上海味儿。对此,她生动地解释道:阿拉方言懂得太多,搁大脑里待烦了,难免互相串个门儿什么的。

等我们到篮球场的时候,武戏已经基本落幕,所以吊钢丝之类的镜头都没看见。小鱼像条鱼干似的蔫蔫然蹲在篮球架底下,衣衫齐整,不像刚掐过架的。中场聚集着三帮人,其中以学校为单位分成两帮,剩下那一帮属性跟我们相同,是看热闹的。上次见过那吕部长正身处三帮核心,黑面含霜,正对着罗迦传达中央精神:

“平时挺老实,在女生面前就逞英雄了?想打架先退出篮球队!”

吕部长一张锅底脸气死安南羞煞曼德拉,颇有威慑力。罗迦螓首低垂,秀气的小手揪着衣角,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小鱼见我们来了,也不啰唆,站起来指着一个女生说:“是她。”

好家伙,一头大闺女正冲我们仨儿龇牙咧嘴的,猛一看我以为是谁家狼狗忘拴了,再一看还不如猛一看的。

“走,咱不理那个二百五啊,”我拉着小鱼往回走,“回宿舍姐姐教你洗衣服玩儿。”

大闺女听见了,跑过来把我们拦住:“你骂谁二百五呢?”

见过找骂的,没见过跑着找骂的。我赶紧低声提醒她:“大妹子,别嚷嚷了,身为二百五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呀。”

“操你大爷!”大闺女还挺痞,说粗话脸儿都不带红的。

小鱼急眼了,抡起拳头就想上去揍她,尤悠慌忙一把拉住。我不生气,慢慢往那闺女下半身打量:“你没那工具吧?不过你要是真想,我还得替我大爷谢谢你。”

大闺女一愣,脸涨得通红。她顶多是个装痞的,还没有会过真痞子。

旁边有人起哄,吕部长的目光从我脸上飞快地瞥过去,面无表情,像看一块儿塑料布似的,然后环顾四周,凶悍地控制住局面:“别闹了,都回去!”

“是啊,”我同情地规劝大闺女,“快回火星去吧,地球是很危险的。”

“你给我等着。”大闺女被两个工大的男生拉走了,临走时撂下这句话。我看见她胸脯起伏不定,肯定正在酝酿着辱骂我祖宗十八代的词汇,以至于波涛暗涌,在那两个男生的手臂之间撞击回荡,蔚为壮观。

郭虑挺着肚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口喘息做匆忙赶到状:“小白,你没事吧?”我不理他,他讪讪地又说,“你看,工大的同学素质真是太差了……”

“你素质好。下次躲人后面看热闹时肚子收起点儿,当心误伤。”

他的脸霎时红了,呆站着说不出话。

其实我最怕见人出丑,可总会有人在我面前自作聪明,然后出丑。每天都得不断地在揭穿和装傻之间做选择,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感到很痛苦。

尤悠招呼小鱼:“武松,咱走了。”

打虎英雄跑到罗迦身前,往他肩膀一拍:“谢了,哥们儿,你打架的样子真帅。”

罗迦猛一抬头,眼里闪出光芒。

后来小鱼跟我们解释,当时她捡了半截砖头正准备跟那头大闺女械斗,有个工大男生很不讲江湖道义,从背后推了她一把。罗迦扶住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英雄气概,一抬脚把那人踹出一米多远,随即跟人揪打,直至吕东过来阻止。

吕东,就是那个体育部的吕部长。

“罗迦冷静的外表下原来隐藏着一颗热情的心,人家好喜欢喔。”小鱼摆开琼瑶小说女主角的架势,羞涩地扑在我床上,顺便从枕头底下摸走两块巧克力。

一姑娘家,起了色心也不掩饰一下,鄙视之。

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尤悠绘声绘色地向其他两位姐妹描述了上午的惊险对峙。

“这么说小鱼也喜欢罗迦,伍姐,你的情敌出现了?”苏涟的注意力永远偏离中心,游荡在桃红色的地带。我们常说:伏羲创造了八卦,而苏涟将其发扬光大。

“八婆,你省点力气吃饭行不行?”

“不行。”苏涟意气风发地说,“年轻人,事业才是第一生命啊!”

我们纷纷找地方呕吐,然后拿饭菜丢她。

不能怪我们趁机报复粮食,这些不是给人吃的。米饭上终年漂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糠皮和麸子,A大有个学生在省报上登过一篇文章,在文中他骄傲地写道:我们过着猪一样糜烂的生活。依我看这个特征主要体现在相同的口粮上。饭里的老鼠屎、菜里的青虫、汤里的苍蝇、酱菜里的小白蛆,这些异物早就不稀奇了,我曾经在萝卜烧牛肉里吃出一活蜘蛛。苏涟好几天没敢招惹我,生怕我激动之下变成蜘蛛侠。有很久我都不敢去食堂吃饭,到处发短信哭饿,辛浩然回复得最快,五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何不食肉糜?”刺激得我口角流涎,冲进食堂里闭起眼睛就吃,全拿自己不当人了。其实食堂的饭菜里除了昆虫多点儿,味道还不错。所以我们每去食堂,必呼朋引伴曰:“走了,去动物园。”

后来有个新生MM被饭里的蟑螂吓哭了,我急忙上前劝她:“别伤心了,肉虽然少点儿,可好歹也是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