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集》的文学史意义

王辉

作者介绍

王辉斌,男,1947年生,湖北天门人,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孟浩然研究会会长,中国李白研究会、中国杜甫研究会常务理事。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学文献学、辑轶学、乐府文学与戏曲论著批评,已出版《商周逸诗辑考》、《先唐诗人考论》、《唐代诗人探赜》、《唐宋词史论稿》、《宋金元诗通论》、《唐后乐府诗史》、《四大奇书探究》、《明清戏著史论》等25种著作,在全国160多种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420余篇。其古代文学论文的高被引指数2008年位居全国第一,1978——2000年唐代文学研究成果总量位居全国第二。

摘 要

元问好《中州集》由魏道明编辑、商衡手抄的《国朝百家诗略》与其所“记其前辈及交游诸人之诗”两部分组成,这是造成《中州集》体例不一关键性原因。《中州集》不仅是集金代诗人诗作之大成的一部诗歌部集,而且具有明显的编年性质,为后人研究金代诗歌提供了最重要的文献依据。《中州集》每人一篇的作者小传,具有三个方面的文学史料学价值:一是众多小传中的传主事迹可补《金史》之阙;二是小传载录了数以十计的诗人各类书目,而成为了《金代艺文志》的重要组成部分;三是小传中以例举或评曰的形式,收录了“正集”之外的82人的207首“集外诗”。《中州集》“诗传合一”的编辑体例,“以诗传史”的编辑思想,“以年为序”的编辑方法,对后世诗选家影响深远。

在宋金元诗歌史上,有三部颇为重要的诗歌总集,依刊刻的时间次序,其分别为元好问《中州集》、吴之振等《宋诗选》、顾嗣立《元诗选》[1]。这三部诗歌总集,无论是从蒐集各自时代的诗人诗作而言,抑或是着眼于保存一代之文献以论,都是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贡献的。而成书时间最早的元好问《中州集》[2],在这方面则更是一种典范,这是因为,此书不仅是金人选金诗的一部权威性著作,而且也是金代文学史上惟一的一部诗歌总集,正因此,故其多为后人、特别是清代学者所推崇。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序》引明末诗人程嘉燧语云:“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3]而清代四库馆臣于《四库全书总目???·???中州集》的“提要”中则认为,《中州集》具有“以诗存史”、“足存一代之公论”、“其选录诸诗,颇极精审,实在宋末江湖诸派之上”等多方面的特点[4]。凡此,均可表明,《中州集》确实是一部有别于其他诗歌总集的诗歌总集,而吴之振等编选《宋诗选》、顾嗣立编选《元诗选》时,都不同程度地受《中州集》之影响的事实,又可为之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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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金代诗人诗作之大成

元好问一生的著述虽然颇为丰硕,但《中州集》却是最能体现其文学主张、诗学观念、选家思想、史学认识、文献识见的一部著作。此书编撰于蒙古大军围攻汴京、金哀宗出逃的第二年,即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年)。翌年,历史上的大金国灭亡。天兴二年五月,元好问被羁管于今山东聊城,开始编纂《中州集》,十月二十二日,书竣,作《<中州集>序》。蒙古海迷失后元年(1249年),《中州集》在真定提学赵国宝的资助下得以板梓,张德辉并为之作《<中州集>后序》,附于卷末。对此,元好问《挽赵参谋二首》其二有载:“篇什中州选,兵间仅补完。风人定谁采,墨本赖君刊。”[5]诗题中的“赵参谋”即赵国宝,而“墨本赖君刊”一句,所指即为赵宝国资助板梓之事。又“兵间仅补完”五字表明,《中州集》在天兴二年十月二十二日完稿后,还曾进行过不断的修改与补充,而卷六所收王若虚“三十三首”诗的事实,又可为之佐证。据舒大刚《王若虚年谱》,知王若虚卒于公元1243年,其时距元好问作《<中州集>序》的天兴二年(1233年),已为整10年之隔,可见,王若虚其人其诗之于《中州集》,是确为元好问后来所增补无疑。从始编、增补到梓行,因战乱、刊刻经费等原因,《中州集》前后共经历了17年之久,这种情况在元好问的著述史上,也是甚为罕见的。

元好问对《中州集》的编撰,主要依据的是由魏道明编辑、商衡手抄的《国朝百家诗略》一书,对此,元好问在《<中州集>序》中曾进行了专门的交待。为便于认识,兹迻录《<中州集>序》的全文如下:

商石司平叔衡,尝手抄《国朝百家诗略》,云是魏邢州元道道明所集,平叔为附益之者,然独其家有之,而世未之知也。壬辰岁,予掾东曹,冯内翰子骏延登、刘邓州光甫祖谦约予为此集。时京师方受围,危急存亡之际,不暇及也。明年,留滞聊城,杜门深居,颇以翰墨为事。冯、刘之言,日往来于心,亦念百余年以来,诗人为多,苦心之士,积日力之久,故其诗往往可传。兵火散亡,计所存者,才什一耳,不总萃之,则将遂湮灭而无闻,为可惜也。乃记忆前辈及交游诸人之诗,随即录之。会平叔之子孟卿,携其先公手抄本来东平,因得合予所录者为一编,目曰《中州集》。嗣有所得,当以甲乙次第之。十月二十二日,河东人元裕之引。[6]

《序》文说得很清楚,元好问所编撰的《中州集》,是合商衡之子商孟卿所“携其先公手抄本”《 国朝百家诗略》而“为一编”的,商衡的手抄本既名为“百家诗略”,则其至少当选录了100位左右的“国朝”诗人的诗歌。而元好问在“留滞聊城”之所编者,不是依据的有关文献记载与当时出版物之类的诗歌集本,而主要是凭“记忆前辈及交游诸人之诗,随即录之”之所得。即是说,《中州集》所收录的金代诗人之诗,主要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为魏道明编辑、商衡手抄的《国朝百家诗略》,一为元好问自己靠记忆所得的“前辈及交游诸人之诗”。而据《中州集》将魏道明之诗编于卷八的实况,又可知魏道明在编《国朝百家诗略》时,是并没有将他自己的诗收录其中的。如此,则《中州集》前七卷所选录的109人的诗,当主要是据《国朝百家诗略》而为,这是因为,其“百家”之“百”并非为一个确数[7]。而后三卷,则应是元好问在聊城“记忆前辈及交游诸人之诗”的结果。元好问将二者合“为一编”之后,还为所选录的诗人均撰写了作者小传。这种合二者为一编的实况,应是导致《中州集》前七卷与后三卷在体例等方面存在着不统一、不谐调的原因之所在。

《中州集》全书依十干为序,即共由十卷十集(每卷为一集)组成,共收录了251位作者的2062首诗。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251位作者中,今有诗文集流传者,仅为5人,即蔡松年《明秀集》、王寂《拙轩集》、王庭筠《黄华集》、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集》、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此外,未被编诗于《中州集》而有诗集传世者,则有李靖民《庄靖集》、段克己、段克成《二妙集》,以及元人房琪所编麻革、张宇等8位金代遗民诗人(含段克己、段克成兄弟)之诗的《河汾诸老诗集》[8]。此9人之诗之所以未能入选《中州集》者,是因为《中州集》编竣刊行时,这些人均健在人世,即其与《中州集》只收录已逝诗人诗作的宗旨迥不相及。但尽管如此,金代大部分诗人的诗歌因《中州集》而得以保存与流传,则为事实。仅此,即可见出《中州集》的文学史功绩之一斑。

郭元釪编《全金诗》所收录358人的5544首诗、薛瑞兆、郭明志重编《全金诗》所收录534人的12066首诗相比,《中州集》所收录的251位作者的2062首诗之量,显然是要逊色许多的。但是,这两种后出的《全金诗》,虽然在时间上相隔近300年[9],但二者却有着一个共同点,即其都是以《中州集》为基础进行编辑或者重编的,如郭元釪编《全金诗》一名《御订全金诗增补中州集》的事实,即可证之。而且,这两部《全金诗》的编辑,都是进行于远离战争的年代,即其与数百年前元好问编撰《中州集》的时局、环境、条件等方面相比,都是具有很大的区别的。即是说,金代251位诗人的2062首诗,在“兵火散亡”之际,不仅因《中州集》的编撰而得以保存,而且就当时的文献资料等条件来说,其所收录的这些诗歌,是足可称得上集金诗之大成的。这是因为,一则在此之前,金代无类似《中州集》这样的诗歌总集刊刻印行,二则将2062首诗歌编为一集并梓行者,就当时“兵火散亡”的实况言,实属是对有金一代文献之抡救。正因此,在郭元釪编《全金诗》问世之前的元明清三代,大凡论说金诗者,即都是以《中州集》为其依据的。仅从这一意思上讲,《中州集》之于金代文学而言,实在是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的。因此,其对于金代文学特别是金代诗歌的研究有着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乃是不言而喻的。

有金一代最早的诗歌史

《中州集》虽然编撰于金朝危亡之际,且没有“凡例”之类的文字说明,但其认真细致的目录编排则告诉时人与后人,这是一部具有“编年体”性质的诗歌总集。即其在具体的编纂过程中,所采取的是“以年为序”的编辑方法。就金代文学的分期言,文学史家一般将其划分为初、中、晚三个时期,即从金朝立国到海陵王末年(1115—1160年)为初期;从金世宗初年到卫绍王末年(1161—1213年)为中期;从金室南渡到金代灭亡(1214—1234年)为晚期[10]。对于初期,又一般称之为“借才异代”时期;中期由于主要是指金世宗、金显宗两朝,故又称之为“大定、明昌”时期;而晚期则有称之为后期或“南渡”时期的。金代文学的这种“三期说”,其实与当时诗歌的发展是相适应的,而《中州集》之目录编排所体现的,则正是这样的一种“三期”说。即是说,为文学史家所持之金代文学的“三期说”,应主要是参考了《中州集》而为的结果,这是因为,《中州集》对所收诗人的次序编排,基本上是与这种“三期说”互为扣合的。

上面的论述已曾言之,《中州集》的收诗年限,止于王若虚之卒的蒙古乃马真后二年(1243年),时金已亡国九年。即是说,包括王若虚在内的金代已逝诗人之诗,基本上为《中州集》所收录。对于249位(金显宗、金章宗除外,下同,不另注)已逝诗人诗作的编排,《中州集》又基本上是以其生年或卒年(指无以考知其生年者)为次序而定的,其大致的情况为:金代初期,卷一;金代中期,卷二、卷三、卷四;金代晚期,卷五、卷六、卷七、卷八、卷九、卷十。其中虽或小有出入,或者存在着某种特殊个案,但从总的方面讲,其实际情况与“三期说”的划分基本上是互为一致的。为便于认识与把握,下面于每期之中各举数位诗人以为例说。

(一)金代初期。此期之所以又被称为“借才异代”时期者,是因为这一时期的金代诗人,诚如庄方《金文雅序》所言,乃“金初无文字”,因“辽人韩昉”与“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的先后归附,而使“文字煨兴”的。即是说,所谓“借才异代”者,主要指的是由辽入金与由宋入金的一批诗人,如韩昉、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等,即皆为其例。检核《中州集》卷一目录,虽然没有韩昉之名,但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4人之名则均列其中,且其收诗情况为:宇文虚中50首,张斛18首,蔡松年59首,高士谈30首。除此4人外,第一卷所收诗人属于“借才异代”者,还有吴激(25首)。吴激为“宋宰臣拭之子”,书法家“米芾元章婿也”,因奉使金国,“以知名留之。仕为翰林待制,出知深州,到官三日而卒”[11]。对于吴激为金初“借才异代”诗人者,《中州集》于本卷蔡珪小传亦有专门的记载,兹不具引。蔡珪本为金代中期的一位著名诗人,并被时人称之为金代文学的“正传之宗”,《中州集》编其于卷一者,当主要是因蔡珪与蔡松年为父子关系而使然。由是而观,《中州集》卷一所收6位诗人(228首诗),除蔡珪为一特例之个案外,余5人均与“借才异代”扣合。

(二)金代中期。《中州集》卷二至卷四共收录了37位诗人的737首诗,其中收诗最多的前10名,依次为:周昂100首、刘迎75首、党怀英65首、赵秉文63首、边元鼎42首、赵渢30首、李纯甫29首、刘仲尹28首、王庭筠28首、路铎26首。在这10人中,除边元鼎、刘仲尹、路铎3人的生卒年难以考知外,余7人的生卒年(生年或卒年)均已知之,依其卒年之序为:刘迎(?—1180年?)周昂(?—1211年)、党怀英(1134—1211年)、李纯甫(1177—1223年)、赵秉文(1159—1232年)、赵渢(?—1196年)、王庭筠(1151—1202年)[12]。仅就这7人言,虽然李纯甫、赵秉文是属于金代晚期的,但从李纯甫的创作活动主要在金室南渡之前而言,则上述诸人的“编年”编排基本上是可从的,即《中州集》卷二至卷四所收录的37位诗人,大体上都是金代诗人之“正传”。

(三)金代晚期。《中州集》以六卷(卷五至卷十)的篇幅收录金代晚期诗人诗作的实况,应与元好问在聊城“记忆前辈及交游诸人之诗”颇具关联,即其所“记忆”者,应主要是去金非远的一批“前辈及交游诸人之诗”,若为百年前后,则是远非凭记忆所能及的。所以,检验《中州集》后六卷诗人的编排是否存在着年代差异者,其实只需要以卷五为例即可。卷五共收录了16位诗人的219首诗,具体为:史肃30首、萧贡32首、史公奕1首、庞铸20首、许古4首、王良臣11首、高庭玉4首、李遹6首、冯延登17首、刘祖谦3首、高宪8首、王特起7首、李经5首、梁胜1首、赵元34首、完颜璹41首。按以《中州集》卷五所撰16人的小传之所载,合勘《金史》有关人物传、刘祁《归潜志》,以及胡传志《金代文学研究》第三章、第五章等资料,可知这16人的创作活动大都是在金室南渡前后的。即是说,就创作活动言,这16人基本上都是属于金代晚期的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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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述表明,《中州集》对所收录的249位诗人诗作的编排,确实是以诗人生活年代的先后而为的,尽管其中或有不确甚至是错误,但却于其总体上的“编年”并无大碍。《中州集》的这种“以年为序”与“以人系诗”的编排方法,使得这部收录了251位诗人的2062首诗的诗歌总集,历史地成为了金代最早的一部诗歌史。而时人与后人通过这部“诗歌史”,不仅可对金代诗人的创作活动、创作规律,以及当时诗歌的发展概况、风格特征、审美趣味等,进行较为准确之把握,而且还能从中获知,金代诗歌之于五古、五绝、五律、七古、七绝、七律等古、近体诗,与旧题乐府、新题乐府、歌行体、宫词、词体艺术等,乃是应有尽有。而这一实况所反映的,则是长期生活于北方游牧文化区域的金代诗人,在他们“宗唐而变唐”的努力之下[13],既使得这一时期的诗歌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又于体裁的完备方面可与宋、元时期的诗歌媲美。

着眼于诗歌史的角度进行审视,《中州集》所收录的2062首诗,还重点表现在题材的广泛性与内容的丰富性方面。举凡存在于唐、宋诗中的关注社会现实、反映人民疾苦,以及送别酬唱、题咏登览、山水田园、宴游纪行、述怀咏物、怀古咏史、忆国怀乡、闺怨宫词等,在《中州集》中亦应有尽有。其中,又尤以反映社会现实的一系列歌行体之作,令人称道,如卷三刘迎的《淮安行》、《修城行》、《边防行》、《摧车行》、《败车行》、《沙漫漫》,卷五赵元的《邻妇哭》、《修城去》,卷七雷琯的《商歌十章》等,即均属于这方面的代表作。又如辛愿《乱后》、《乱后还三首》、李汾《避乱陈仓南山回望三秦》、《避乱西山》等诗,则皆为金末诗人忧时伤乱的佳构。总之,这类诗歌以对金代社会种种弊端的揭露与批评见长,因而具有很强的社会现实性。而宇文虚中《白菊》、蔡松年《黄海棠》、蔡珪《葵花》、高士谈《梨花》、施宜生《柳》、朱自牧《对雪》、王寂《黄桃花》党怀英《西湖芙蓉》、周昂《促织》、郦权《木犀》,以及杨邦基《墨梅》、赵秉文《古瓶蜡梅》、刘仲尹《窗外梅蕾》、麻九畴《红梅》等诗的存在,又充分表明了金代诗人对于咏物诗的特别雅好与青睐。至于吴激《鸡林杂事》、蔡松林《高丽馆中二首》、党怀英《奉使行高邮道中二首》等诗,因其题材的特殊性与内容的奇异性,而皆成为了金代奉使诗中的精品之作。凡此种种,均是《中州集》在题材内容方面具有包罗万象特点的最好见证。而后人通过对这些诗歌的具体认识,则可从中把握到那个时代跳动的脉搏,感受到那个时代文学的灵气与活力。

丰富的文学史料学遗产

《中州集》除收录了2062首诗歌外,还为其中的249位诗人(金显宗、金章宗无作者小传)每人撰写了一篇作者小传,所以,这部具有“编年体”性质的诗歌总集,又实际上是由诗歌本文与作者小传两部分所构成的。这249篇作者小传,即是后人藉之以称元好问编《中州集》的动机在于“以诗传史”或“以传传史”的重要依据。这些小传虽然字数不一、篇幅有别,而传主的生平事迹也或详或略,亦繁亦简,但其却极具文学史料学的价值。具体以言,其作者小传的文学史料学价值,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是保存了大量的诗人生平资料。据元人王恽《玉堂嘉话》卷八所载,元好问编撰《中州集》时的天兴二年前后,当时的金王朝虽然备有除金哀宗之外的历代皇帝的“本朝实录”(共有金太祖等八位皇帝的“实录”,金亡后,由张柔送归元史馆),但作为蒙元俘虏且被羁管于聊城的元好问,在当时显然是无法见到这些“实录”的。而且,这些“实录”对于为《中州集》撰写作者小传而言,其参考价值也是极为有限的,这是因为,其与《中州集》所收录诗人多为中下层官吏或处士、隐士之类的实况,乃相去甚远。即是说,元好问为《中州集》撰写作者小传所参考的资料,应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他对“前辈及交游诸人”生平事迹的“记忆”,二是采取各种途径对有关材料的蒐集。二者的合而为一,即构成了一个记载金代诗人生平的资料库。而这个资料库,则被元好问以作者小传的形式予以完整保存。编纂《中州集》而为作者撰写小传,元好问虽然是出于“知人论世”的传统观念,但却因此而保存了大量的金代诗人的生平资料,正因此,后人凡研究金代历史与文学者,即都将《中州集》中的作者小传作为重要的参考资料,有的则属直接抄录引用,如元人脱脱等所修之《金史》,便为典型的一例。据有关的研究成果可知,不仅“《金史》中有74位人物传记参考了《中州集》”,而且“另一部金史著作《大金国志》的《文学翰苑传》,更是直接抄录《中州集》的作者小传”[14],其他如周密《齐东野史》等,亦大都具有如此特点。而那些未被《金史》、《大金国志》等参考引用的作者小传资料,则因《中州集》而得以保存至今。所以,从这一角度言,《中州集》中的作者小传是值得特别珍视的。

其二是保存了数以十计的诗人书目。《金史??·????文艺传》有云:“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15]这一记载表明,金王朝不仅相当重视“文”的建设,而且其成就还可与唐、宋比美。而“文”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当时士大夫文人们的著述。由于《金史》没有设置《艺文志》,所以有金一代究竟有多少著述,这是迄今为止谁也难以弄清楚的一个问题,即使如《金史艺文志》的编撰者也不例外。但《中州集》中的作者小传,却有助于我们对此之认识。如卷一蔡珪小传云:“有续欧阳文忠公《集录金文遗文》六十卷、《古器类编》三十传、《被南北朝史志书》六十卷、《水经补亡》四十篇、《晋阳志》十二传、《金石遗文跋尾》十一卷、《燕王墓辨》一卷。”共录载了蔡珪的7种175卷(其中《水经补亡》四十篇以一卷计)的著述。又卷三赵秉文小传云:“自幼至老,未尝一日废书不观。著《易丛说》十卷、《中庸说》一卷、《扬子发微》一卷、《太玄笺赞》六卷、《文中子类说》一卷、《南华略释》一卷、《列子补注》一卷、删集《论语》、《孟子》解各一十卷、《资暇录》十五卷。所著文章号《滏水集》者前后三十卷。”合计著述为11种86卷。又卷五萧贡小传云:“有《注史记》百卷、《公论》二十卷、《五声姓谱》五卷、文集十卷,传于世。”凡4种135卷。在《中州集》中,类此者甚多。如卷二王寂小传:“有《拙轩集》、《北迁录》传于世”;卷八郭长倩小传:“所撰《石决明传》,为时人所称。有《昆仑集》传于世”;卷十朱弁小传:“有《曲洧》、《风月堂诗话》行于世”。 据粗略统计,《中州集》共有54位诗人的作者小传记录了78种书目,其内容则涉及了经、史、子、集各个方面。小传中的这类记载,不仅为后人研究金代诗人的文学活动、创作规律,以及其学术成就等,提供了最可信赖的资料,并且还因其极具书目文献学价值之缘故,而可补《金史》无《艺文志》之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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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是保存了大量的诗人集外诗。作为一部诗歌总集,《中州集》虽然收录了2062首诗,但这只是“正集”中的具体数量,即《中州集》所收诗除了“正集”之外,还于“外集”中也收录了不少金代诗人之诗。所谓“外集”,指的是《中州集》作者小传中所录载的各传主之诗,而这些诗无论数量多少,都没有被计入“正集”的数量之中,所以其实际上就是金代诗人的集外诗。以卷一中的吴激为例,《中州集》目录明确记载“吴学士激二十五首”,但小传中却另外录载了吴激的11首诗。其具体为:

有《东山集》十卷并乐府行于世,东山其自号也。《出散关》诗云:“春风蜀栈青山尽,晓日秦川绿树平。”《愈甫索水墨,以诗寄之》云:“烟拂云梢留淡白,云蒸山腹出深青。”《三衢夜泊》云:“山浸平野高低树,水接晴空上下星。”《太清宫》云:“玉座烟霞春寂寂,石坛星斗夜苍苍。”《呈正甫》云:“手版西山聊复尔,角由东第定何时。”《游南溪潭》云:“竹院鸣钟疑物外,画桥流水似江南。”《飞瀑岩》云:“数树残花喜春在,一声啼鸟觉山深。”《诔郑邸故伎》云:“玉雪自知尘不涴,丹青难写酒微醺。”《送乐之侍郎》云:“四海苍生谢安石,一言宣室贾长沙。”《送韩凤阁使高丽》云:“海东绝域黄华使,天上仙官碧落卿。”《偶题》云:“江湖欹枕梦,风雪打窗时。”此类甚多。乐府“夜寒茅店不成眠”、“南朝千古伤心事”、‘谁挽银河’等篇,自当为国朝第一手。而世俗独取《春从天上来》,谓不用他韵。《风流子》,取对属之工,岂真识之论哉。[16]

这段文字所录载的吴激的11首集外诗,依序为:《出散关》、《愈甫索水墨,以诗寄之》、《三衢夜泊》、《太清宫》、《呈正甫》、《游南溪潭》、《飞瀑岩》、《诔郑邸故伎》、《送乐之侍郎》、《送韩凤阁使高丽》、《偶题》。其中除《偶题》为五言外,其余均为七言近体,就其平仄、对仗言,似均为七律。如此,则《中州集》实际上共收录了吴激的36首诗。而小传所言5首乐府(词),则均为卷十的《中州乐府》所收录,且被编于卷首,这样的安排,当是因吴激词“为国朝第一手”的因由所致。尽管小传中所录载的11首诗虽然只各有一联,但其却是颇有助于对吴激诗歌的思想内容、艺术风貌、审美趣味等方面之认识与把握的。

《中州集》小传所录载的集外诗,也有全诗皆录的,如卷一张斛小传即为其例。其云:“如赋《小孤山》云:‘天围秒涨阔,山背夕阳孤。岸树晴犹湿,汀烟近却无。巫山对月云,云开千里月。风动一天星,河池出郭云。细草沙边树,疏烟岭外村。’《中江县楼》云:‘绿涨他山雨,青浮近市烟。’《中秋》云:‘月色四时好,人心此夜偏。’《松门峡》云:‘春木有秀色,野云无俗姿。’赋《礼部侍郎张活然海亭》云:‘晴光摇碧海,远色带沧州。’又赋《临海亭》云:‘雨声喧暮岛,水色借秋空。’《秋兴楼》云:‘碣石晚风催雁急,昭祁寒涨与云平。’人多诵之。”这里共录载了张斛《小孤山》、《中江县楼》、《中秋》、《松门峡》、《礼部侍郎张浩然海亭》、《临海亭》、《秋兴楼》7首诗,其中《小孤山》凡12句,可知其当为一首完整的五古。类似的情况,在《中州集》作者小传中乃甚多。但也有于小传中不录载传主之诗而录载他人之诗者,如卷二张子羽小传即为其例。此小传共录载了与张子羽为师友的可道上人、鲜于可、高鲲化、王景徽、吴縯5 人之诗,前4人各1首,吴縯则多至3首,且皆为全诗,这种情况,在《中州集》所有的作者小传中,虽然并不多见,但却是一种值得注意的类型。也有集外诗较“正集”为多的,如卷二施宜生收录诗4首,其小传所录载的诗却为5 首,且《山谷草书》、《社日二首》皆为完整之作。

据统计,《中州集》作者小传共录载了82人的207首集外诗。其具体为:吴激11首、张斛7首、祝简2首、可道上人1首、鲜于可1首、高鲲化1首、王景徽1首、吴縯3首(可道上人、吴縯等4人6诗,均附见张子羽小传)、施宜生5首、朱自牧2首、孙九鼎2首、赵可1首、张公药4首、任询3首、冯子翼1首、史旭3首、边元鼎2首、王寂4首、赵渢3首、张春娥1首(附见刘昂小传)、刘昂2首、师拓5首、郦权13首、王良臣2首、李遹4首、冯延登2首、王特起3首、麻九畴2首、刘从益1首、王渥2首、王涿5首、吕中孚1首、刘勋3首、秦略2首、张琚2首、刘绍宣1首(附见马天来小传)、马天来4首、申万全1首、王革3首、刘昂霄2首、王万钟3首、雷琯1首、王宾4首、史学妻李氏1首(附见史学小传)、杨叔能1首(附见王元粹小传)、王郁6首、晁会6首、魏道明2首、郭用中2首、高公振1首、张运彀3首、韩玉2首、卢元1首、苑中1首、卢洵1首、刘光谦1首、张德真1首、田锡1首、张介1首、张澄1首、宗道1首、王敏夫4首、吕大鹏1首、张温1首、马舜卿1首、孙铎1首、高汝砺1首、刘无党1首、高特夫2首(刘、高二人诗均附见孟宗献小传)、张檝2首、赵秉文1首(附见王中立小传)、王予可10首、王或4首、辛愿5首、李汾1首、司马朴1首、何宏中1首、姚孝锡12首、杨尚书1首、雷希颜1首、王仲泽1首(杨尚书等三人附见元德明小传)、李长源1首。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在这81人的207首诗中,尚有作者未为“正集”所收录者,如可道上人、鲜于可、高鲲化、吴縯、张春娥、史学妻李氏等人,即皆为其例,而其所录载之诗,则有如上所言之一联的,也有全篇之作的。这些集外诗的存在表明,《中州集》所收录的诗人及其诗歌,实际上是超过了传统之说的251人的2062首诗的。

总体而言,《中州集》作为一部诗歌总集,其不仅为抢救金代的文学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使后人对金代诗人诗作的研究有了最权威性的文献依据,而且其所涵含的“诗传合一”的编辑体例,“以诗传史”的编辑思想,“以年为序”的编辑方法等,对于后世的诗选家均产生了深远影响。如钱谦益编《列朝诗集》、吴之振等《宋诗钞》、顾嗣立编《元诗选》等,即皆与《中州集》关系密切。以钱谦益为例,“他四十来岁时,就有志于仿效元好问编《中州集》录有金一代之诗并附列诗家小传的做法,一度编次明代的《列朝诗集》”,最后则“历三年而终于完成”[17]。钱谦益是明末清初文坛的领袖,著名的文学家,在文学、史学等方面均成就卓著,其《列朝诗集》“仿效元问好编《中州集》”者,是《中州集》对后世诗选家产生影响的最有力证明。

﹝注释﹞

[1]这三部总集的具体刊刻时间如下:《中州集》为公元1249年,见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附录十一《缪辑年谱下》,第725页;《宋诗选》为“康熙辛亥”,即公元1671年,见中华书局版《宋诗选》卷首载吴之振《序》,第4页;《元诗选》共由初集、二集、三集组成,其分别刊行时间依序为公元1693年、公元1702年、公元1720年,见中华书局《元诗选》初集上册所附之《出版说明》,第1页。

[2]据元好问《<中州集>序》与张德辉《<中州集>后序》所载,元好问《中州集》编于金哀宗天兴二年(公元1233年)“留滞聊城”的五月,于当年“十月二十二日”即“为一编”,且“目曰中州集”,并作《<中州集>序》;蒙古海迷失后元年(公元1249年),《中州集》得到真定提学赵国宝之资助而梓行于世,前后历时凡17年之久。

[3]转引自胡传志《金代文学研究》第三章第四节,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55页。

[4]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八《中州集》,中华书局1963年影印本。第1706页。

[5]元好问《挽赵参谋二首》其二,《元好问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95页。

[6]元好问《中州集序》,《中州集》卷首附,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页。

[7]由魏道明编辑、商衡手抄的这部《国朝百家诗略》,虽然难以获知其具体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书名中“百家”之“百”非为确数,对此,宋人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之“百家”、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之“万首”,均可为之佐证,因为据孙琴安《唐诗选本六百种提要》可知,《唐百家诗选》实际“选唐诗人一百零四家”,《万首唐人绝句》实际收录唐人绝句是“诗近万首”。

[8]以上合计8人之集现存的具体情况为:蔡松年《明秀集》,有《九金人集》本、四印斋本;王寂《拙轩集》,有《九金人集》本、《畿辅丛书》本、《丛书集成》本;王庭筠《黄华集》,有《辽海丛书》本、《四库全书》本、《丛书集成续编》本;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集》,有《四部丛刊》本、《畿辅丛书》本;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有《四部丛刊》本、《丛书集成》本、胡传志、李定乾校注本(辽海出版社2006年版);李俊民《庄靖集》,有《九金人集》本、《山右丛书初编》本;段克己、段克成《二妙集》,有《九金人集》本。另房琪编《河汾诸老诗集》,有张正义、刘达科校注本(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其所收8位金代遗民诗人,分别为麻革、张宇、陈赓、陈庾、房皡、段克己、段成己、曹之谦。其中,李俊民与“河汾渚老”共9人之诗,未被《中州集》选录。

[9]郭元釪《全金诗》编辑于清康熙五十年,刊行于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薛瑞兆、郭明志重编《全金诗》为南开大学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二者之间相隔为整280年。

[10]对金代文学的分期,“三期说”虽然广为研究者所接受,但在具体的时间划分上,却是众说不一,如孙望、常国武《宋代文学史》、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之于金代文学的分期,就各不相同。另可参见中华书局版《中州集》的《出版说明》的第二部分。本文此处的分期,所据为《宋代文学史》。

[11]《中州集》卷一《吴学士激》,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页。

[12]以上7人的生卒年(含生年或卒年),主要参考孙望、常国武主编《宋代文学史》下册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八章而为,特此说明。

[13]参见拙作《金元诗人与唐诗的关系探论》,载《江淮论坛》2009年2期。第144页—151页。

[14]胡传志《金代文学研究》第三章第一节,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0页。

[15]《金史》卷一二五《文艺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13页。

[16]《中州集》卷一,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页—13页。

[17]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之《出版说明》,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1页。

本文原载《三峡大学学报》2010年4期,第38—42页。

感谢王辉斌先生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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