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文学新军

小说

1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他被带到那里的第七天。他不太确定,他曾被打昏过几次。老天保佑,他终于逃出来了。

这是辆旧的嘉陵摩托,是他从那个地方骑出来的,可以说是它救了林峰一命。现在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无论林峰怎么按电门、蹬脚蹬,它都不再发出一声隆隆声了——并不是没油了,他检查了油箱,那根伸进油箱的柳枝显示,里面至少还有少半箱的油。

“这一定是天定的,是神在保佑。”林峰心想,“是神把它送到我手边的,在我危急的时候。现在它完成了任务,就功成身退了。它没有把我扔在半路上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脑袋里千头万绪,理不清;显然,他仍沉浸在成功出逃的喜悦之中,还没来得及打量一下自己此刻的处境。

摩托车上的后视镜早已经不在了,公园里也没有一面可以反光的玻璃,不然他可能会从里面偶然看到自己现在的这副落魄模样,他看了后,脸上的笑容估计会立马凝固住的。不过路人们可都注意到他了,他们看到的是这样的一个他:灰头土脸,双眼布满血丝,左眼角、嘴角的淤青还没散开,头发纠结如一团乱麻,蓝色工装上衣少说也有半年没洗过了(这不是他的衣服,它原来搭在摩托车后座上,而他跑出来时上身只穿了一个背心,林峰觉得这也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牛仔裤右腿膝盖处破了拳头大的一个洞(逃跑时摔倒磨破的),露出里面的红色秋裤……最让人们猜不透的是他脸上溢出的笑意——他都这样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人们在打量他的时候,并没有忘了离他远一点;跑步的人绕过他跑向前去了,却还是没忍住又回了两次头。怪人,这可能是他们心中想到的第一个词。

林峰看到前面有一张长椅,上面没坐人,他把摩托停在边上,自己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散了架。他背靠在椅子上,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时他看到摩托还在那里,远处的河面上空有几只黑鸟在盘旋飞翔。

他下意识地摸裤兜,想要抽一根烟。这是这七天(在他没搞清楚之前,我们姑且先按七天算吧)以来,他第一次想到抽烟,不过想也是白想,裤兜里空空如也,别说烟了,就连一丁点烟末都摸不出来。

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手机、身份证,全都被那些人拿去了。还有烟和打火机,也被拿走了。他的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可就这样回去,肯定会让她加倍看不起的。他心想。

“这次再挣不回钱来,你自己干脆也别回来了,”临出门时,妻子恨铁不成钢地说,“如果你还算个男人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这几个字。她一定对他失望透顶了,才说出这么绝情的话的。从她嫁给他后,她对他的不满一天天地累积,曾有一次,她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地对坐在沙发上的林峰说:“我当初看上你,真是瞎了眼了。”他只能装聋作哑,不接妻子的那些带刺的话茬,不去引爆她的情绪。他心里明白,不然只会更糟。

林峰个人资料老婆,林峰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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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每天都说到钱。这里要钱,那里要钱,谁谁男人每个月挣多少钱,谁谁女人买个包花了多少钱……她唠唠叨叨,三句话离不开个钱字,恨不得钻到钱眼里去了。有时他也辩解,他说她庸俗,说她太虚荣了。“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女人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呛得他哑口无言了。

林峰从没想过为什么女人每天都把钱挂在嘴边上。他从不觉得自己无能,反倒经常说他只是缺少机遇。

肚子里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林峰上一次吃东西还是在昨天中午,只有一小碗米饭,几根指头粗细的萝卜咸菜。现在他逃出来了,可他已身无分文。林峰想到的唯一一个他认为可行的办法是:把这辆摩托卖了;可能能卖几百块,够他吃几天了。先把肚子填饱,再作其他打算。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觉得腿脚发软,浑身无力;这些天他在那里没少被折磨,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得形销骨立了,若是熟人看见他这幅模样,他们说得第一句话,一定就是问他最近是不是刚生了一场大病。

林峰推着摩托沿着公园的水泥路一直往前走,寻找公园的其他出口;从公园出去,还得走一段寻找摩托修理厂的路——他想大概只有那里会收他这辆已经不能发动的摩托。他感觉脚步沉重,摩托的重量似乎也比之前增加了不少,额头上又冒出一层汗水,眼前金星闪烁,耳朵里嗡嗡直响……他看见前面的公共厕所,似乎大脑还没来得及发出指令,腿脚就自发的奔向那儿了。

他走进公共厕所,直奔洗手池的水龙头,他一只手扶着池边,用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水流出来,他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张开嘴去接流出的水,水流在他的脸上,溅进他的眼中,他全不在意;他的喉结开始一上一下的动了。

他喝饱后又洗了把脸,洗完脸后他突然觉得很有必要把头发也洗一下——他没顾得上考虑这样可能会感冒。他把头伸向水流下,用双手掬水把后边的头发也浸湿了,还把脖子、耳朵也都仔细地抹了几把。

从公厕出来时头发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他叉开右手手指,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撸了撸,这样水珠就不会滴入眼中了。他又推着摩托向前走了。走着走着,林峰渐渐地加快了脚步,他正推着摩托小跑着忽然一迈腿跨了上去,由于惯性,摩托仍在向前,而他坐在上面,腰背挺得笔直。等摩托完全停止向前,他才不情愿地从车座上下来——下来之前,他又试着踩了几下脚蹬,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摩托一点反应都没有——继续推着往前走。到现在还看不到出口的影子,他甚至觉得有点像是在梦中——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寻找出口。

“顶多一百五十块钱。”那个人试着踩了踩脚蹬,回过头问,“这车子骑了几年了?”

“太少了。”林峰说。“就是卖废铁也不止卖这几个钱。”

“这车子不是你自己的吧?”那个人问。

林峰没回答,他推着车准备走了。

“唉,等等,”那个人说,“两百块,行就把车子留下。”

他的手揣在裤兜里,手掌紧贴着那两张从中间折了两折的百元钞票,深怕它们不翼而飞了似的。他想好了,最好是先回家,然后再做其他打算。回到家免不了挨妻子一顿嘲讽,他心想,可这也不算什么。他早已习以为常,到时他只要紧紧关闭自己的耳朵就行了。坐大巴回县城车费是八十八,他现在身上有二百块,想到这里他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在坐大巴回县城的路上,林峰吐了一路,把上车前吃得那些东西全都吐了个精光,后来,就连坐他旁边的人,也因受不了那些呕吐物的味道,中途坐到其他空位上去了。下车后,他没坐公交,也没打车,而是选择步行回去,他需要吹吹风。

等他走到小区门口时,天已经黑下来了,看着两边的路灯渐次点亮,他不由得又想起被关在小黑屋的那些天,他的心一阵颤栗,仿佛是在对他发出警告。他脱下那件脏兮兮的工装上衣,塞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走进前边的便利店买了包烟。上楼的时候他还在想该怎么和妻子解释,到底要不要告诉她自己所遭遇的这件事。若是说了她会相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他不太确定她会不会相信。

林峰按了五六次门铃,没人来给他开门,他又用拳头敲了几下,里面仍然没人出来。看来她不在家里,他心想,是去她爸妈家了吧,估计。他沮丧地往楼下走,心想自己真是干啥啥不顺。

他想了想决定去老范那儿凑合一晚上。一是老范家离得近一些,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范是单身汉,去他那儿比较方便。出来时,他又买了一瓶小刀,一包花生米;他和老范之所以能成为哥们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嗜好,那就是他们都好酒。老范自从半年前跟他老婆离婚后,喝酒喝得更凶了;林峰还记得,最初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必喝,每喝必醉,那段时间林峰妻子一听是老范打来的电话,就不免皱起眉头,给他脸色看。

2

范文从火车站回来,屁股都没坐稳,水还没喝一口,就听见有人敲他家的门。他打开门看到是林峰,他问林峰不是出去打工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林峰叹着气把手里的酒和花生米放在茶几上,说,“别提了,一言难尽,我待会再仔细告诉你。你先给我找点吃的吧,我在大巴上吐了一路,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范文打开冰箱,拿出两个包子,两根黄瓜,那本来是他准备明天早上吃的。他把包子放在蒸锅上热了,拿给林峰,又问他够不够,不够他再出去买点。林峰让他别出去了,说将就着填一填不太饿就行了。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范文说。

“明显吗?”林峰抬起头,摸着自己的脸问。

“明显瘦了不少。”

“唉,你不知道我这些天受的什么苦啊。”林峰叹道。

“怎么?是因为找的活苦太重,所以你溜了回来?”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林峰说,“我说出来你都不一定会相信。”

“你就别卖关子了。”

林峰呡了一口酒,说,“要说就得从头说起。”他像是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似的,忽然问:“今天几号了?”

“二十号。”范文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他买的车票是二十一号上午九点四十五分的。

“二十号吗,”林峰喃喃道,“我是十四号晚上被抓到那里去的。”

“你说十四号晚上怎么了?”范文没听清他说的。

“我是十四号那天去的太原。”林峰放下筷子,身体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他继续说道:“到那里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下午我先去了之前在网上看好的几家公司面试,都说让回去等通知。我只好又去了人才市场,想要碰碰运气,我在那里一直呆到天黑,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招保安的倒是不少……”

“那么后来呢?”

“从人才市场出来,我就在附近找了个旅馆,我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觉得饿,就出门去找吃的。不远处就是一个烧烤摊,我要了一些烤串,服务员反复问我要不要啤酒,我就又要了两瓶啤酒。”

“你能不能挑重点说?”范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说你受了什么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被人绑了。”

“什么?”

“我喝完点的那两瓶啤酒,又要了一瓶。我正喝着呢,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人就过来架起我来,想要把我带走,我想要挣脱,然而他们有好几个人,而我又喝了酒……我只好大声叫喊,向别人求救,没人管我,旁边有几个人在看,我听见抓着我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对那些看的人说什么他的兄弟喝多了,我还看到他把几张钱给烧烤摊老板,别人看他替我结账,一定更以为我们认识了,我喊得喉咙都哑了,也没人来帮我——我猜他们一定是当我在发酒疯……

3

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一间小黑屋里,身体被绑在一把椅子上,我想要喊救命,却徒劳地发现自己的嘴被一团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屋子里稍微亮了点了,一个人走进来,他把我的手从背后松开,把一碗米饭放在我身前的桌子上——一张油漆剥落、摇摇欲坠的方桌——他说,吃饭。说完就转身出去了,消失在了那扇铁门背后,我能听见门外铁链哗啦哗啦的声响,然后就又听到一声轻脆的“咔哒”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我没有先吃饭,而是用松开了的两只手解绑在身上的绳子,我估计我用了足足有十五分钟,才把自己从椅子上解救下来。略微伸展了一下身体,胳膊和腿的关节部位立马传来一阵阵酸痛之感。我绕屋子转了一圈,这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屋子里就只铁门上方有一个三十公分见方的洞口(想从那里逃跑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有猫那样的身体),阳光打那里进来,在地上留下一块变了形的光斑。我试着拽了一下那扇铁门,铁门被拽开一条缝,我看到门栓上的铁链缠了有三五圈,用一把巴掌大小的大铁锁锁着。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铁门被打开,走进来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倒在地,先反绑了双手,然后才把我拉扯到之前的那把椅子上,重又把我结结实实地绑在上面。我望着眼前桌上的米饭(我没顾得上吃),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绞痛。

把我绑好后,那两个男人就出去了。过了一会,一个女人来到我的面前。她穿一身浅灰色运动装,栗色的头发盘在脑后,显得干净利落;她的双眼黝黑深邃,嘴唇纤薄——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女人往往总是端着张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脸,她冷眼看你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自惭形秽。她们有修女的气质,似乎也有圣洁的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道。她居高临下的模样,使我不由得想起读小学时,那个严厉、刻板的女语文老师,我曾因背写不出生字,被她打过二十下手板,用的是一把木尺子。

我叫什么关你们什么事,我喊叫着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你们想要干什么?

她对我的话充耳不闻。等我安静下来了,她才又继续问我道,你不觉得你活得很失败吗?

我闭口不答,并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她。不知为何,我似乎有点怕看到她的那张脸,她一脸冰霜地问我不觉得自己很失败吗,这竟让我产生了一种类似羞愧的情感。的确,我活得是很失败,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质问我?

并不觉得,我说。

我希望你配合一点。她说。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漾出微微的笑意,我看见她低头随意地整了整衬衫下摆,最后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你最好配合一点,她又说,表现出极大的耐心。

我闭上眼睛,对她的话充耳不闻。阴暗逼仄的小屋陷入一片死寂,过了一会,我听到高跟鞋踏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铁门打开的声音,铁链的哗啦声。我睁开眼,对面只剩下一张空椅子,仿佛她不曾来过。

我正得意呢,铁门猛地被推开,两个穿黑色短袖的大汉,提着拳头气势汹汹地来到我的面前。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脸,就被其中的一个揪着头发拖倒在地上,随之而至的便是一顿急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后来我就失去知觉了。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暴力,若是早知道要挨打的话,我一定乖乖地老实交待,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醒来后,我发觉自己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我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她的尖细的高跟鞋跟,以及她脸上似有若无的鄙夷的神色,我开始浑身发抖,我心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追忆过往,想要记起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什么人,损害了谁的利益——他们以这样的方式作为报复。可任我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是个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我一向安分守已,从没干过什么损人利己的出格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把我绑来有什么目的……我想这可能是一场恶作剧,或者只是一个梦魇……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起她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真的活得很失败吗?也许是吧。我仿佛又看到了临出门时妻子眼中的无奈,她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吧;结婚后,我们的生活越过越捉襟见肘,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差,她的眼睛里的光芒逐渐地暗淡了,她的脸上不再绽放出笑容,曾经悦耳的笑声被唉声叹气取而代之……我也曾想过,所有的这些改变,都源自于三年前我做出的那个决定,可我到现在也还不太确定,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你知道的,三年前,我辞掉了市政公司的工作。回到家里,我跟她说我要专职写小说了。她一开始以为我在说笑,可等第二天中午她下班回来,看到我只穿着大裤衩坐在电脑前,她才意识到我前一天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她一下子慌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眼看着我,我知道她是生气了,她生气是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我别说没跟她商量,甚至都没知会她一声就自己作了决定。她平静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我父母打电话,她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请他们过来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想要和他们商量……

你知道我的脾气有多么倔,所以即便是我父母出马,都无法使我更改我的决心。从那以后,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电脑桌前消耗掉的,不过,后来她在超市里找到一份做收银员的工作(从我辞职后,家里就只有花出去的钱而没有进来的了,),理所当然地,做饭这差事就交到我的手中了,我没什么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她都已经一再忍让了——再说做饭和写小说也并不冲突。

我扯得太远了。你问我都受了什么罪,其实更多...是精神上的折磨。我不知过了多久,门又打开了,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咯噔声像是鼓槌般敲打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是她,那个冷面女人,如蛇般的女人。我看着她从容地向我这边走来,她坐在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不等她开口,我便脱口而出:我说,我活得失败,我是个失败者,我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全说。我望向她,看到她只是在冷笑,我又颤抖起来。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如此失败啊,过了可能有三分钟左右,她才开口问道。

我认真地想了想这个我之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我为什么如此失败?”

我还记得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在看我时,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鄙夷和不屑。她的语气很随意,像是不经意想起的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也可能是她早已习惯了吧,或许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早已厌倦了的问答游戏,是必须要走的一步程序。

我觉得我活得的确不算成功,我说,不,简直可以说是失败的典型,你不要笑,我之所以这么说可都是有据可依的。我字斟句酌,深怕她一不高兴又叫进那两个大汉,或是对我实施其他残忍折磨。你听我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对、对于我父母来说,我算不上、算不上是一个好儿子,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从没让他们省心过,好不容易工作和生活都安定下来了,谁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却又闹腾着把工作辞掉了,我知道,现在他们老两口在众乡邻们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其次,作为一个丈夫,我不合格,我让我老婆感到失望,你知道吗,现在她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了……再退一步讲,现在,就连我自己,我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了,说真的,我并不是感觉不到人们看我时的异样眼光,我只是假装视而不见罢了,我一直在咬牙强撑……

我说得口干舌燥,以为自己可以过关了,耳畔却又响起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咯噔声,我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在泥淖里越陷越深,就要喘不过气来了。我知道,她一出去就代表着肉体上的痛苦即将来临……我似乎看到一小片阴云笼罩在自己的头顶,像是在向我宣告:你的一生都将暗无天日。

4

中午,范文去了趟父母家。一是看看儿子豆豆,还有就是跟他们道别。他犹豫了有五六天,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他进去时他们正在吃饭,儿子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小家伙非拉着他要和他坐在一起,还非要让爸爸喂饭。范文看着年幼的豆豆,想到儿子才这么点大就没了妈妈的疼爱,心里不免感到一阵酸楚。他摸着儿子的头问他想爸爸了没有,最近乖不乖,儿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回答说他可乖了,还说他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想爸爸……

吃过了饭,哄儿子睡着后,他把要出去的事跟父母说了。他们听后好一会没说话,后来还是母亲先开的口,她叹着气说,“去吧,在这小县城里也找不下个正经工作,还不如出去闯一闯,以前我就说过了,你就是结婚太早了,早早地让女人把你给拴住……”

“净说这些没用的,”父亲愤愤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吹胡子瞪眼地说道,“要我说,你到了外面,最好少喝那二两猫尿。不然,你干啥也干不成,你信不信?!”

“我知道,”范文说,“我不喝就是了。”

“你到了那里,安顿下来了,一定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我们也好放心。”母亲嘱咐他说。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父亲说着下地穿上拖鞋,拿了茶杯和蒲扇,到院子里乘去了。

范文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庞,一时间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了,他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就像初升的日头一般,然而他还没怎么认识这个世界呢,阴霾就爬上他的头顶来了,他已经开始懂事了,他一定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生活所发生的变化,他幼小的心灵里又是怎样理解这种变化的呢?他会不会因此而自卑,或是心理扭曲什么的,范文想起自己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例子。

“娘,”范文转过头来,叫了母亲一声。母亲放下手里的毛线抬起头来,问他啥事。

“我出去以后,平时豆豆要是想吃啥、玩啥的话,您尽量……不要让他委屈了。”范文低声说。

“你放心吧,娘怎么会让自己的孙子受委屈呢。”

“不过也不要太惯着他了,该管教的时候也得严加管教,不要让他走了歪路……”范文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母亲说,“不过你的儿子还得你自己教育,你出去以后可要好好地打拼,争取早日做出点成就,到那时就把你儿子接到你身边去。孩子老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懂我的意思吗?”

范文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没再说其他的。

离开父母家时,临出门,父亲又叫住他,大声地说,“记住我说的话,到了外面,少喝那二两猫尿。”

范文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对面滔滔不绝的林峰,心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喝酒了。

“活个人,太他妈累了。”林峰说。

范文对此也深有体会。他不自觉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也是从结婚后才开始感受到生活的压力的,在此之前,他一向活得没心没肺,从没为什么事忧愁过。他父母都在机关工作,相对于那些普通家庭来说,他家的家庭条件算不错的;他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头只有一个大他三岁的姐姐,从小,家里的人就都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他转,他想吃什么,不等他伸手,就有人递到他的嘴边了……大学是在外省上的,他考的分数太少,读的是高学费的三本。上了大学后,他更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了,逃课成了家常便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网吧里耗掉的,如此这般,每学期至少也有一科高挂,到后来毕业时,因为学分不够,毕业证和学位证全都没拿到。

从学校出来后,他没有回家乡县城,虽然父母曾几次提议说,打算托人帮他谋一个机关单位里的正式工作,他都拒绝了,那会儿他才刚刚体会到自由的味道,而且他打心底不愿去机关单位上班,认为那实在是没出息,没前途;他爸爸就是现成的例子,混了一辈子还是个科长,活到了五十多岁,就只去过一次秦皇岛,还是单位公费。他总觉得自己怎么说也应该比他们上一辈要强一点,起码也要在省城定居,要每年出去旅游一次……

林峰个人资料老婆,林峰的老婆

最初的那段时间,他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应该是他们最幸福甜蜜的时期了。他们刚刚同居,终于过上了憧憬已久的小日子,他在体育路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女朋友已在一家民营小学找到了一份英语老师的工作,离他们住的地方仅有两条街的距离;他每天都骑着电摩接送她上下班,一起买菜做饭,周六周日她所在的学校放假,他们往往整天待在家里,一次次地做爱,抽烟,睡觉,看看过很多遍的恐怖电影,抽烟,喝啤酒,睡觉,做爱……

每次母亲打电话过来,问他有没有找到工作,他说得最多的是还在找,在挂断电话的一两天后,他的银行卡里就会收到一笔打款,再后来,每到月底他的银行卡里就会收到一笔三千的打款,比上学时多了一千。母亲打电话过来,也不问他找工作的事了,而是改为劝他回家乡县城,说都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只要他一回来就能去上班。

夏芷再次怀孕时,他正开始跟朋友一起做二手车生意,他投进去十万——他瞒着家里托朋友贷的款,他相信这次自己肯定能成功的,他告诉夏芷说,用不了等孩子出生,他就能赚到他的第一桶金,他让她等着看吧。她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说等他拿到赚的第一笔钱。那时的他信心满满,没有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

四个多月时,他期待的第一桶金还在路上,夏芷等不下去了。“要么现在就娶我,要么我去把它打了,我们分手。”她一脸平静地说,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这个决定,也许这几个月来,她早已在脑中排练了上千次了,只是到今天她才终于下定决心跟他摊牌。他措手不及,但也别无选择。

“有时候,我总觉得不是我们没本事,只是运气不好,也许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命吧,以前我不信命,可现在我信了。”林峰轻拍着桌子说,他的双眼中一条条细红血丝清晰可见。他带来的那瓶酒已经见底了,范文看得出来,他也没喝尽兴。

“我再买瓶酒去,”范文说,他站起来穿外套,林峰要跟他一起去,范文按住他的肩膀,说自己去就行了,“又不是女人,干啥都要人陪着。”范文笑着说。

下楼的时候,范文不小心摔了一跤,站起来后,他一边拍着屁股上的灰尘一边想,等他老了,估计更要跌不少跟头,到那时或许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他喃喃自语道,为那样的生活感到可怜。

5

夏芷怀孕的事,他先告诉的姐姐,他希望她回家去替他探探父母的口风。几天后姐姐去他们租住的地方时他没在,回家后夏芷告诉他说他姐来过了,他问她们都聊了些什么,她回答说没什么,就随便聊了几句。她似乎不太愿意多说。他看得出来,她不高兴了。他将她搂入怀中,低声说他那么爱她,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是那么高兴,幸福,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迎来他们的小孩儿了。

“我感觉自己太贱了,”他听见她低声道,他抬起头来,双手捧住她的面颊,看到她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泪一颗颗地从眼眶滚落下来。“未婚先孕,人们会怎么看我,你们家人又会怎么看我……”她低下头,抽泣着说。

他还记得他们结婚时,全家上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父母刚刚得知他要结婚这一消息时虽有些吃惊和不悦,可在听说夏芷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后,他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第二天就开始着手帮他们筹办婚礼的相关事宜。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的父母没有因为夏芷未婚先孕而有丝毫怠慢于她,他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夏芷,她对他父母的印象也不坏,说他们知书达理,跟她想象中的很是不同。紧接着,几个月的时间弹指而过,日子到了,夏芷住进了医院,顺利地生下了豆豆,家里新添了一个小生命,他和夏芷初为人父(母),除了高兴外还有些不知所措,两家老人却都早已乐得合不拢嘴了;等到孩子满月时,父母少不得又请了许多亲朋好友庆祝了一番。

在去买酒的路上,他又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压抑绝望的日子,他就是在那时养成酗酒的习惯的,那些天他不止一次想到过死亡这个字眼。那时豆豆才五个月大小。豆豆出生后,父母怕他出去工作夏芷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经过多次劝说,终于说服夏芷回县城跟他们一起住,他一般间隔二十多天或是一个月回去一次。他庆幸夏芷和孩子回了父母家,他不想她和孩子被要债的人逼问、羞辱,他不想他们看到他此时一败涂地的模样。

除了贷款的那十万块,后来为了公司的运转,他断断续续地又通过合伙人的关系借了八九万块,现在看来,所有这些钱全都打了水漂了,甚至连个水花都不曾溅起。实际上他一直信心满满的生意从没真正盈利过,他的合伙人在公司开了不到半年就自认倒霉,抽身而去,他却一根筋地相信会好起来的。现在他想自己那时一定是鬼迷了心窍,他太想证明自己了,若不是已经借不到钱,而要债的也开始上门,他恐怕还会看不清现实,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从没跟家人透露过公司的实际情况,他总是说还可以,叫他们不要担心,说一切都在渐渐地走向正轨。现在这辆寄托着他全部希望的“列车”脱轨了,他债务缠身,生活变得焦头烂额,所有之前隐藏在水波下的那些肮脏和恶臭一一浮现,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

他在城中村的偏僻地带租了一个单间,很少走出房子,每次出去总是带回一大袋馒头,好几瓶白酒。他蜷缩在墙角的床上,酒瓶不离手,脑袋昏昏沉沉,思绪万千,一幕幕的情景像幻灯片般在眼前闪现,有的是以前发生过的,有的是他想象出来的,也有梦中出现过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想等醒了,这一切就会过去了,没有欠债,不用躲躲藏藏,醒来时他会看到怀中的夏芷。

饿了就吃冷馒头,就着酒吃。他不知自己那段时间究竟吃了多少馒头,现在他看见馒头就反胃。他常常想那时也喝了那么多酒,为啥酒却越来越离不开了呢?他曾听到娘在背后和爹悄悄地说他是经历了那次失败后,信心受挫,故而才每天借酒浇愁。他现在回想,那段时间,自己似乎陷入了泥沼之中,虽然不再有要债的上门,他却仍旧一天到晚抱着个酒瓶喝得烂醉,很少有清醒的时刻。

他不难猜到要债的一定会去他家向父母讨要,他一想到到那时所有的亲戚邻居都会知道这件事,更觉得自己实在是不中用,他知道父母一生都是要强的人,他们那么爱体面,却要因为生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被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引为笑谈。他感到痛苦,曾多次在深夜一边抽自己嘴巴子,一边骂:我就是个废物,没用的废物。

是姐姐将他骗回家去的。姐姐给他发短信说所有的债务家里都已替他还清了,让他快点回家,短信里还说豆豆生病了,说是高烧不退,已经在宝宝康医院住了两天。他急急忙忙赶了回去,到家时他看到夏芷正抱着儿子在院子里看蝴蝶,他明白了这是他们为了让他回来撒的谎,他看到父母都从家里走了出来,一时间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从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尽管他们都没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他仍觉得羞愧万分,一直躲着他们的目光。整顿饭的时间,他没说一句话。他觉得眼眶内发热。

6

范文走进那家商店,一开始时并没有看到店主人,他走近柜台才看到那个一头灰发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正专心致志地对着电脑键盘敲打,竟没发现面前的范文,范文凑过去想要看看他在搞什么,那么入迷。他这才发现了范文的存在,抬起头尴尬的笑了笑,问范文要什么。

“拿瓶白酒,随便什么酒都行。”范文说,还在盯着电脑屏幕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他看不真切。可能是他喝了酒的缘故。

“这么晚了还喝酒啊?”

“很晚了吗?”范文问。“再说,喝酒还分啥早晚。”

“十点多了。”店主将酒递给范文说。

出去时他听到店主自言自语说什么“故事”,没听清楚。

到家后,范文看到林峰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没叫他,把酒瓶放在茶几上,在对面坐了下来。他感到口渴,站起来去拿桌子上的水壶,壶是空的,他便去水龙头下接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

他喝了两杯冷水,回到客厅,重又坐在林峰对面的沙发上。他盯着酒瓶发呆,瓶身上倒映出他的脸,他感到它是那样的陌生,他看到那双眼睛如今蒙上了一层阴翳,变得毫无生气了,整张脸也像是放了太长时间的苹果,显得皱巴巴的。他开始感到时间的残酷了,他在心里数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距他们离婚,已经过去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了。这一年零四个月来,他似乎已经把她曾经在这几间屋子里留下的痕迹全都抹掉了,他也不再像最初那段时间般心里充满悔恨,一闭眼就想起她。可真的是这样吗?显然不是,这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罢了。难道现在他不是又想起她了吗?

他抬起头看到对面墙上那个矩形空白,那里曾经挂着他们的结婚照——那副被他砸了个稀烂的结婚照。那么事情是如何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的呢?他也曾想过,自己当初若是努力挽回的话,结局会不会改变?自己若是没有打她那一巴掌的话?她应该也不至于那般决绝地非离婚不可吧。

他不想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了,反正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从钱夹里掏出那张火车票来,看着印刷的上面重庆二字,努力想象着那个南方城市的模样。他仿佛已经在火车上了,车厢里挤满了人,耳边不断地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一路上火车走走停停,人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他在心内默默对自己说这次一定要认真地对待生活。

他醒来时看到阳光已经照进了客厅的地板上。林峰已经不在对面的沙发上了,他叫了两声,没人答应,看来林峰已经不在房子里了。他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十点多了。他起来刷牙洗脸,还翻箱倒柜找出了剃须刀刮了胡子。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头发也该理了。他的肚子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声音。

下楼时,他看到茶几上那瓶未开封的“劲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拿了起来,带着它下楼去了。

(完)

那个男人进来时林峰正在往货架上摆一批刚刚送来的什锦罐头,他问他要买什么。那人说不买什么。说着把手里没开瓶的酒递过来,说想要把这瓶酒退了。

林峰这才认出他是昨天半夜来买酒的那个人。林峰看出他刮了胡子,还剪了头发,跟昨天简直判若两人;衣服也换了,身后背着个双肩背包,像是要去旅行的样子。

“怎么不喝了吗?”林峰问道。

“不喝了。”

“要出远门?”

“嗯。”

那个人走后,林峰又想起昨天的晚上的情形。他忽然觉得可以把他写进自己的小说里去,那个他几天前只开了个头就放在一边的小说。他急忙放下手中正干的活,坐回到电脑前的那把椅子上,打开那个名为“虚构”的文件夹,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题目为新建的文档,因为当时没想好题目,他都没重命名。

他点击打开那个文档,只有一行半字。

郭峰推着那辆摩托车走进桃河公园时,并没有意识到路人看他的异样眼光……

他盯着那一行半字思索了有五分钟,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把鼠标移到省略号后面,连着按了十几下退格键,直到删掉最后一个字。他觉得这才是对的,之前的那个语调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语调。

他对着电脑屏幕枯坐了有半个小时,然后他的手指开始动起来了,键盘也应和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写下第一句后,他停了一会,双手悬在键盘上空,对着电脑屏幕念了起来,他念了有两三遍。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他被带到那里的第七天。

作者简介

王棘,山西省灵丘县人,1993年生。道路测量员,写小说,有小说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作品》《西部》《西湖》《山西文学》等刊物。短篇小说《驾鹤》被《小说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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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棘,山西省灵丘县人,1993年生。道路测量员,写小说,有小说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作品》《西部》《西湖》《山西文学》等刊物。短篇小说《驾鹤》被《小说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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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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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宫敏捷(微信gmj768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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