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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河西走廊

作者:杨献平

翻过乌鞘岭,便就是真正的河西境界了。

乌鞘岭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取名乌鞘岭,大概与它的外形有关。从这面山头望去,乌鞘岭主峰真的如同一把乌黑油亮的剑鞘,很随意地摆放在苍茫西部天空下,仿佛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之后,尘埃落定,恩怨平息,江湖再次复归平静。

而山顶上还覆着一层零星的积雪,使整座山峰又幻化成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模样。再一细看,就像是剑鞘上长出了些许白色的锈蚀一样。大概是搁置太久的缘故,致使这一柄巨大的利器,无法掩盖自己内心的冲天霸气,但又无法摆脱剑鞘的控制,也只能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抗争,以白色的锈蚀来为自己的悲惨命运鸣不平。这使我突然感到自己与这一庞大的自然存在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知道,作为一种兵器,它的本能和存在的价值就是战斗 ,就是不断地刈割生命,断喉饮血;卷刃或是折了,被遗弃也是正常的,必然的,此乃作为一种兵器的毕生使命和最终归宿,而一把仍然锋利、无往不胜的剑器,被迫沉默甚至被遗弃,这是每一个铁血素质者绝对不能接受的残酷事实……

班车爬上乌鞘岭主峰,沉闷的轰鸣声才宣告结束,司机师傅换了档位,便开始向下俯冲,车窗外风声骤紧,像在风暴中穿行一样。偶尔有一队骆驼在路边闪过,它们毫不惊慌,甚至对汽车这种比自己强大百倍的现代机器很是轻蔑,你看它们昂首阔步,姿态高傲。山坡上的羊群像是白色的星星,一簇一簇地,在黑色的山脊上闪烁。一些建筑在山坡上的村庄,新鲜的绿叶把白色的房屋衬托得格外醒目,穿着红色衣服的妇女在缓慢行走。一些家畜在附近的山坡上悠闲地吃草,身体一晃一晃地,像是要滚下来的样子。

冲下乌鞘岭,越过古浪县界,古凉州---武威就赫然出现在面前---

古老辽远的祁连山和广袤的武威平原,像一块淡黄色的宝石,在千古的典籍里和风尘弥漫的河西走廊上闪着悠远而古朴的光。而在距今20亿到6亿年前的古生代,这里湖泊遍布,气候湿润。各种飞禽走兽、奇花异草,美不胜收。一直到这一地质时代末期,才出现了大块大块的陆地;嗣后动荡不定,海陆交替不休。特别是经过地质中生代,距今7000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山和频繁的火山运动,古坶地层几经皱褶断裂,才使祁连古海升起了无数的耸天奇峰,形成了绵延起伏的祁连山脉。山上白雪皑皑,雪水潺潺,汇流成河,沁凉的雪水滋润着大片的土地,小麦、稻谷、玉米、胡麻等农作物青葱油绿,生机盎然。故有“凉州不凉米粮川” 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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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武威的魅力却不仅在于自然的造化,人为的风景和故事更使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漫漫时光中一次又一次披上了灿烂而又斑驳迷离的光芒。东晋时期,史称前凉、后凉等几个小王朝曾建都于此,故称凉州。汉初为匈奴休屠王驻牧地,群草起伏的草原为匈奴人迅速崛起、发展壮大,乃至成为西汉王朝最主要的军事威胁力量提供了强大的生存基地和物质基础。在匈奴民族最初的百年时光中,虽曾一度败给秦王朝和北魏帝国,至西汉初,性情暴躁而善计谋的冒顿射杀自己的父亲头曼,自立为单于之后,依仗其骠悍的马匹和善战的军卒,败刘邦、戏吕雉、杀王恢,在自己的东方生存史上写下了不朽的武功和辉煌篇章。真可谓无往不前,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直到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率军出陇西,越祁连,深入胡地千余里,大败匈奴,俘虏其名王以下数千人,牛羊百万头。汉武帝为彪炳其“武功军威”,而将凉州更名为武威。

一闪即灭的匈奴王朝,在东方短暂的时光中,每一朵浪花都是一曲生动壮美的乐章。虽然匈奴最终不得不退出中国古代的历史舞台,在流连和失望中被迫西迁至黑海西岸,并在欧洲建立了盛极一时的奥斯曼帝国。但匈奴在中国的被同化和被驱逐,乃至最终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人们只知道去赞美和仰慕卫青、霍去病的赫赫战功,去赞美汉武帝的雄才伟略,而对匈奴民族的消失没有一点怀念和惋惜之情。在我看来,在一个民族的生长历程中,多一些艰难甚至威胁又有什么不好呢?一个习惯于逆来顺受的民族,尤其是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台,一连串的同一德性的草寇和土豪,一旦“起义”成功,黄袍加身,便露出了他们专制、腐朽、唯我独尊的本质。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不遗余力、厚颜无耻地篡改历史和愚弄民众,一二再,再二三地强调自己的神圣和光荣,把自己装饰得冠冕堂皇,而在类似“皇帝的新衣”的童话里用枪炮维护自己的绝对权威,一遍又一遍地高喊自己的正确和伟大。

匈奴消失了,西汉王朝设武威郡,派官员驻守。自此之后,曾经有声有色的凉州,除了唐代的几位诗人留了几首豪气干云的诗歌之外,便在祁连山美玉、夜光杯和葡萄酒的光晕中,浑浑噩噩地度着无聊的时光。虽然有许多名士僧侣偶尔经过,但对于凉州来说,这只能是它璀璨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根本就掀不起它内心曾经汹涌澎湃的波澜。

此后的千余年时光,武威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走着,像一个忧郁而孤独的少年,携带着丝绸和尘土的光亮,在我们不可能真正亲历的年代,睁着寂寞的眼睛,眺望着、寻找着、昏睡着、渴望着。然而,在时光的通道中,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武威却突然遭遇到了大量的鲜血,那殷红的鲜血,像一条条愤怒而激荡的河流,在古老的土地上奔腾怒吼。继霍去病大军大肆残杀匈奴军民之后,这又是一起惨绝人寰的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暴行。20000万多名西路军将士在马步芳兵卒锋利的刀刃下发出沉痛的叫喊,一枚枚铁钉穿过红军将士的四肢,直达杨树的枝干深处,淋漓的鲜血流了下来,流进干燥的黄沙,流进古凉州的骨骼和血脉。一颗颗红星杨诞生了,鲜艳的五星,是一种呐喊、一种控诉和一种警醒。她们在告诉我们以及我们之后的人们:无论是怎样的一种革命,革命者的宣言和旗号是如何的悦耳动听和冠冕堂皇,其本质都是极其残忍的,暴力的,反人道的,甚至是灭绝人性的。两军对垒,俘虏在所难免,对俘虏的杀戮更是一种为天道、人道所不容的丑恶行径。我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人的残忍和丑恶天性。我们不是一直在标榜民族的优良传统和民众的宽容和善良吗?可在我们当中,真正对自己的民族成长史进行过深刻的反思呢?昨天不仅仅是昨天,不是说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吗,那现在,我们为什么还不肯检讨自己,正视自己民族与生俱来的脓疮和暗殇呢?

这些岁月深处的光亮,照在我怀念和疼痛的心灵之上,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切割着我的灵魂。而武威市中心广场上高耸的“马超龙雀” ---奔跑的美、力的美,流畅轻盈造型,令人叹为观止。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样精美的艺术品竟然出在武威这样一个金戈铁马、满腹幽怨的古老城市。这的确有点不太和谐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是我们的一种创造---创造是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根本。科学和民主,文明和创造,这是我们必须要坚持和高扬的旗帜。

在凉州,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和一个民族留在这片土地的黄沙、砖石和记忆时空中的传说和声音。与匈奴帝国一样,兴盛得迅速,消失得突然,仿佛浩渺太空中的流星一般,在燃烧的过程中,倏然沉没在了岁月的沧桑深渊。

11世纪到13世纪(1038-1227),西夏是一个很响亮的国家名字,它是由以党项羌为首的西部各民族共同创建的国家。地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占有今甘肃大部、宁夏全部、陕西北部和青海、内蒙古部分地区,方圆2万余里。长期与宋、辽、金鼎足而立,虽曾臣服于宋王朝,但实际上却一直保持独立,且武力强大,为宋、辽、金等国所畏惧和重视。

矗立在武威市中心的西夏碑,据今已有900多年的历史。据说是西夏国第四代皇帝崇宗李乾顺于天佑民安5年(1094年)所立,

碑高2.5米,宽0.90米,厚0.30米,两面撰文。碑文的大意是:西周时,印度阿育王于普天下造塔84000座安置佛的舍利。其中武威郡塔即是其中之一。自周至晋1000余年,中有兴废。前凉张轨修宫殿,正在此塔遗址之上。传到张天赐时,宫中“灵瑞”四起,有人告诉天赐,此乃舍利塔遗址。张天赐遂重修其塔。西夏占领凉州后,此塔曾发生倾斜,每次修缮之后,当夜必有风雨,还夹杂着刀斧劈凿之声,第二天,宝塔依然矗立如初。西夏惠宗时期,西羌夜犯,忽雷雨大作,神灯乍亮。羌人惊恐,撤兵而归。后塔又发生倾斜现象,复又自动扶正云云。碑文中虽迷信色彩浓厚,但也不可排除地壳运动之类的自然现象。

再强大的武装集团最终也逃不过削弱和灭亡的宿命,与其说是自然规律,不如说是他们自己将自己推上覆灭的深渊。一个国家,没有一种健康的政治体制和民主、宽松的政治氛围,一味地靠武装政权来维护自己的统治,靠愚弄和欺骗来维持其统治理念,肯定是逃不过从兴盛到衰败这一严酷 “自然法则” 的。1227年,武力强大的蒙古大军携带着滚滚狼烟和滴血的刀刃,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西夏王朝夷为平地,西夏军民大半惨死在蒙古兵勇的刀枪之下。侥幸逃出的,在悲惨的逃跑路上,或爆尸荒野,或隐名埋姓。但幸存者最终也没能逃过被同化的命运。自此之后,唐古特、党项、羌等民族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鱼们吐在水面上的气泡,在历史的长河中,眨眼之间,就消失了踪影。而一座碑的存在,也只能是一种证实,供人想象和心疼而已,并不能挽回或改变什么。

而位于腾格里沙漠前缘,今武威市东20 公里薛百乡的民勤沙漠公园,则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情景和悠闲感觉。

走进这座著名的沙漠植物园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太阳的光芒淋漓异常,照得人不敢抬头望它一眼。在门口买了参观券,便跟在一些旅游者后面,开始浏览这座中国目前唯一的沙漠植物园。

小径是用水泥板铺的,走起来很是轻松,不像在沙漠之中行走那么艰难。近处远处都是一些沙生植物:梭梭、桦木、红柳、沙米、蓬棵等已然满身绿装,在风中笨拙地摇晃着身躯,空气也很清新。枝干扭曲的沙枣树正在努力孕育芳香的花蕾。微微摇摆的绿色,如同绵延无际的屏障,涌动着令人爽心悦目的绿色,仿佛每一枚叶片都蕴含了丰富的意义和意象,使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斑驳的绿色之间,裸露着的沙丘此起彼伏,金黄的沙粒泛着黄灿灿的光芒。远望象是一颗颗巨大的柑桔,只是身上的脚印杂乱无章,像是被什么东西胡乱啃了几口似的,有一种被糟蹋的感觉。

沿着曲折的小径继续行走,便可以看到一座占地约4000平米的游泳池,湛蓝的水与湛蓝色的天空交相辉映,水面上波光粼粼,无数颗碎币在闪着诱人的光辉。偶尔有几只野鸭什么的,从沙滩外的红柳丛中跃出,趁中午无人游泳时刻,享受着片刻的宁静。若不是公园管理者明令禁止捕杀野鸭,这些不知人世凶险的家伙,早已成为了某些人的桌上菜肴了。由此,我想到,如果说诸如豺狼虎豹之类的大型食肉动物吞杀其它动物有些不得不为之的本能和天性的话,那么,人类的食肉习惯就有些阴险和残酷的意味了。

登上“大漠亭”,就可以隐约看到腾格里沙漠了,巨大的沉默之物,内在的喧嚣此刻寂然无声,堆积千年的黄沙,金色的梦幻,凝固的海涛,一波一波地,现在,它们多像美丽的处子,在高远的天空下面,做着谁也无从知晓的梦。相对于浩瀚的腾格里大沙漠,这座沙漠公园是微不足道的。一波一波的黄色波涛,时刻在窥视着这一片诱人的绿色阵地,时刻都想将之纳入自己的统治范围。诚如前文所言,这是我国唯一的一座沙漠公园,而在东北、华北和西北的大片疆域里,沙漠的面积何止这座沙漠公园的亿万倍?

在此之前,看到牛玉琴等人几十年如一日植树造林的报道,深为她们的事迹所感动,我将她们称作“为绿色献身的人”。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在中国太少了,相反的,破坏的人太多了。不管在哪个行业,哪个阶层,从事什么职业,真正为国家、为民族者有几?我们听惯了不知羞耻的讲话和沽名钓誉的呐喊,也看惯了形形色色的自欺欺人和愚弄民众的表演。就像这座中国唯一的沙漠公园一样,一点绿洲根本就不可能代表和掩盖整个沙漠。他们自己编织的华丽陷阱终将成为他们自己的坟墓。

乘车不过1小时,便是永昌县城了。县城不大,新式的建筑和古旧的黄土民房相间,腐烂的垃圾味道在街道上飘荡,街边的小摊上聚集着埋头吃饭的人们,他们吸食臊子面的响声,老远就可以听到。

从北街向南,312国道旁,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花岗石雕塑,二男一女的三尊古罗马人的雕像神态安详,目光凝重地望着远方。居中者高鼻梁、卷发,着长袍。三人身材壮实,眼窝深陷。一眼就能认出是来自西域的百姓。雕像背后刻有碑文.碑文曰:“公元前53年,罗马帝国执政官克拉苏集7个军团之兵力,入侵安息(今伊朗一带),在卡尔来遭围歼。克拉苏长子普布利乌斯率第一军突围,越安息东界,流徙西域,多年辗转,于公元前36年前后,相继从大月氏归降西汉王朝,被安置在今永昌县者来寨。赐罗马降军耕牧为生。化干戈为玉帛。罗马人英勇善战,东晋时曾战败前凉大将和昊,威震陇右。后渐与汉民族其他民族融合。”

关于这支罗马军队,《汉书???·???陈汤传》记载:公元前36年,汉西域都护甘延寿、副校尉陈汤,讨伐匈奴郅支单于,战于郅支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陈汤等人在这里发现了一支奇特的军队,他们以步兵百余人,采用夹门鱼鳞阵、盾牌方阵,城外有重木城的战法。这一战法当时只有罗马军队采用。历史学家认为,这就是卡尔来战役中失踪17年的罗马军队的残部。由此,历代史书上就有了汉王朝在今甘肃省永昌县之南的祁连山麓置“骊鞯县”,专门为这些罗马人修筑古城堡的记载。从这一点上讲,当时的西汉王朝还有些让人感慨或是敬仰的地方。在我看来,在一个民族的成长历史上,宽容,尤其是生存的宽容,最能反映出这一民族的精神素质和生存姿态。至今,这支罗马军队的20多户后人,还在永昌县城西10公里的一个名叫村庄河滩村生活着。这些遥远战争的失踪者的后代,我想他们的内心,一定会时时涌起祖先们经历的战争创疼和离家别乡的惆怅,以及弥漫于他们灵魂之中的种种复杂感情。

吟咏着李昂的:“汉家未得焉支山,征戎年年沙漠间。塞下长驱汗血马,云中恒闭玉门关。”一诗,就走进了著名的焉支山。横卧在张掖与武威之间,绵延70余公里。“晓日出盈、丹碧相间如删字,一名删丹山。”传说山上有凤仙草和焉支草,匈奴妇女用它们可染红指甲,故又称胭脂山。焉支山盛产大黄和松树,当地人又称青松山。山顶上的百花池绿树环绕,碧水涟漪,雪峰倒影,如临仙境;山腰草木葱茏,松柏常青。夏天时候,山间遍布山丹花、野玫瑰、金露梅等野花,姿态艳丽,芬芳摇曳,间或翠鸟鸣唱,婉转悦耳,使焉支山更趋幽静。

秦汉之际,匈奴休屠王在此建牧场。霍去病击败匈奴后,汉政府始设军师苑。隋炀帝西巡,薛仁贵征西,均在此驻足或进行过鏖战。尤其是霍去病与匈奴的战争更为惨烈,匈奴兵卒的死伤数和何止汉军千倍。连年的战争并没有使焉支山荒芜枯萎,汹涌的鲜血和骨肉却茂盛了焉支山的土地和花草。我相信,焉支山每一株树木和青草都浸润了死难者的生命灵气。在千年的时光中,噬骨含雪的焉支山至今仍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给我们乃至后人留下了一片历史和现实的可贵的自然绿荫。

唐代著名边塞诗人高适西征途中,途经焉支山:作“朝登百太峰,遥望焉支道。汉垒青冥间,胡天白如扫。忆昔霍将军,连年此征讨。匈奴终不灭,寒山徒草草。唯见胡雁飞,令人伤怀抱。”一诗,洋溢着一种简单的爱国主义感伤。

而以今天的眼光看,对于金戈铁马,看惯了烽烟、鲜血和呐喊的焉支山来说,任何一种感叹都是轻浅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在过去的时光隧道中,镌刻于焉支山内心的战争伤痕和离散的血泪,却不是几句诗歌可以掩盖的。而古典战争——冷兵器年代,头颅的数量是与将军的爵位成正比的。霍去病、薛仁贵、忽必烈等人简单地以武功传世或建功于当朝的忠君思想,虽可以被受益阶级镂刻于青史,以彪炳千秋,但对于战争死难者来说,自己的头颅被自己的同类拿去邀功请赏,以自己的鲜血染红他人的朱门,虽然他们自己也会这么做,但这毕竟是一种极其残忍的行为,我们---人类共同的悲哀。

焉支山静默着,依旧百花灿烂,青草依依,空气中布满了马、牛、羊等牲畜混合的腥骚味道,山风或急或缓。如果静下心来,仍然可以听到匈奴儿童骑羊嬉戏的欢笑,以及匈奴在败退出焉支山时集体号唱的那首悲壮歌谣: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游荡感叹之间,不觉天近黄昏,索性转道焉支山南麓,来到著名的山丹军马场。金色的夕阳覆在起伏的山岭上,象是一层厚厚的油漆,青草温顺地在山风中摇曳,刚刚绽开的花蕾如同一张张儿童纯洁的脸庞,睁着好奇的眼睛,昂首向天空眺望。

正是军马归圈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军马从大马营滩草场的各个方向奔涌而来,庞大的马群,啼音杂乱,敲打着古老悲怆的焉支山脉。它们咴咴嘶鸣,鬃发飘飘,犹如一面面猎猎的旗帜。这些驰骋于古老大地的灵性生命,神采飞扬,雄姿天纵。暮色夕阳之中,涌动的马群象是一副古典悲壮的油画,浓重的油彩给人一种视觉与灵魂的震撼。伫立在低纵的山冈上,恍惚之中,我仿佛听见了众多的马蹄的声音,在深邃悠远的时光隧道中,踏冰卧雪,铿锵有致,越过苍茫原野、荒凉故道和血肉模糊的古战场;在王侯将相、文人骚客与贬官逐臣的股胯之下,走州过县,飞渡关隘,以鲜血和生命谱写出一曲曲大风之歌。

推开小旅店的窗户,马、羊和牦牛的叫声飘忽而来。东边山坡上踩白了的牲畜道尘烟滚滚, 奔跑或缓步的牧人大声吆喝着,皮鞭响声清脆。而邻近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如一条条绳索,将天空和大地连接起来。饭菜诱人的香气之间,传来婆姨呼喊丈夫的声音;儿童驱赶着羊和牦牛,嬉笑着,脸上一片灿烂。

秦汉以降,历代王朝都在此豢养马匹,可以说,在中华版图上发生的每一次战争,甚至遥远的南方,都留下了山丹马的足迹乃至尸骨。马们,为了一些人的一己私利或是借口冠冕堂皇的战争,奔跑着,嘶鸣着,沉重的笼鞍和骑者的盔甲刀剑,使它们感到格外沉重和无奈。在很大程度上,马本身的活着仅仅是一种自然形式,供人骑乘、浴血沙场才是它们活着的全部意义所在。不管是武功盖世的将军、腐朽专制、骄奢淫逸的帝王将相,还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劫富济贫的侠客和落魄的书生,它都一视同仁,沿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的的奔跑,直至耗尽最后一滴热血,肉体仆倒,才算抵达了自己生命的真正尽头。而马是灵性的,它们的心灵和情感与人类息息相通,于是,便有了伯乐相马、烈马报恩、天马蹈云等等故事和传说,感人的话语,让我们时时热泪盈眶。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后,请旅店的管理人员代为租借了一匹红色马匹,独自一人,沿大马营草滩信马由缰,青草的气息随风飘扬,祁连山的鹰隼啊啊叫着,时而俯冲下来,抓起一只野兔或是刚出生不久的羊羔,旋即又如箭矢一般,射向湛蓝色的天空。---高傲的精灵,英雄的梦想,霎时间便隐没在了白雪皑皑的祁连雪山。

草滩遥远无际,三三两两的羊儿不时走近我的身旁,它们嚼食草木的声音紧凑而清脆。胯下的马匹极为温顺,不速不缓,在松软的草地上小跑着,金色的马鬃柔软蓬松,铃声叮当。骑在马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位古代的悠闲的书生,行走在古典的原野上,放荡山川,不求闻达,无欲无怨,心地洁净。遇到丰美的牧草,我就让马停下来,让它自由啃食,自己则坐在草地上,采一根青草,放在口中嚼着,苦涩的滋味使我头脑清醒。春天的蝴蝶们在花草间快乐地飞翔着,曼妙的姿态,让人心生爱恋。

我忘记了时间,好像漫长一生中精彩片断。在山丹大马营草滩,我漫游着,从早晨到傍晚,度过了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清静而美妙的一瞬间。

由山丹向西,沿312国道,进入高台县城。租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来到县城北郊的烈士陵园。陵园很小,但隐隐的悲壮之气,令人神情肃然。拱门匾题“烈士陵园”为朱德元帅手书,背面镌刻郭沫若题写的“浩气长存”四字。大门内南北两侧各有一座双层五角纪念亭,亭四周的板壁上绘刻有烈士诗抄、长征组画等屏幅。通向陈列室道路两旁的松柏林立,虽然稀疏,但针叶郁郁苍苍,散发着沉静犹豫的光芒。

1936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三大主力一、二、四方面军于甘肃会宁胜利会师后,红五军、红三十军21000名将士组成“西路军”,从甘肃靖远虎豹口渡黄河,经景泰、永昌、山丹,于12月下旬到达张掖一带。1937年元旦拂晓,红五军军长董振堂率3000将士攻克高台城,建立了县苏维埃政府。仅12天后 ,马步芳军队尾随而至,以6倍于我的兵力,在飞机、大炮的配合下围攻高台城。董振堂将军率众浴血奋战8天7夜,寡不敌众,20日城破,红军将士又血战10多小时,除个别人突围外,董振堂、杨克明及3800名身经百战、经受了25000里长征考验的英雄将士,全部壮烈牺牲。

惨烈的战斗,血肉横飞。我的心在隐隐作疼,如同万千钢针,不停地刺着我的怀念的思想和灵魂。作为一名士兵,一个红军的后来者,对先辈的英雄壮举虽不能亲眼目睹,不能亲身经历,但从内心迸发出来的仰慕和痛惜之情,像一团团奔突的火焰,在燃烧着我生命深处燃烧着,燃烧着我的良心与渴望英雄的恒久信念。

缓步走过寂寥的小道,脚步声格外清晰。每年的清明之外,鲜有人来拜谒死难的英雄。人们都在忙碌着,过去的英雄故事从来不能够隆重地打动现世的每一个人的心灵。纪念堂位于陵园正中央,堂前白杨如箭,杨柳依依。墙面上有几幅表现红五军将士在高台城与马步芳军激战的悲壮场面。攀上城头的敌人被红军将士用大刀砍落;有的红军士兵抱着敌人一同跳下城墙;手举石头、木棒与敌人肉搏……淋漓的鲜血,悲壮的情景,让人心底生寒,而英雄---生命的原始的愤怒和战斗姿态,淋漓尽致,气贯长虹。

小小的纪念堂里,摆放和悬挂着英雄的遗像和实物,尤其是董振堂将军的头颅---离开躯体的头颅,像一块黑色的石头,睁着眼睛,愤怒和无怨的神情仿佛一首凝结的诗歌,倾诉着战争、苦难、理想和未来的亮光。然而这一切,对于死难的英雄们来说,那样亲近又那样遥远,虽然今天并非他们最初想象的那样,但阳光是明媚的,歌声响彻每一个角落。因此,我们勉强可以告慰英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一切过去又可以成为未来,唯独战斗过的真实生命,灵魂存满纯洁,理想插上翅膀,大地上永远都浮动着他们的身影和思想。

纪念堂的两侧,分别为董振堂、杨克明将军纪念亭。董振堂的挽联是:宁都豪气千秋在,高台雄风万古传。杨克明的挽联是:三过草地心犹壮,一死高台志未移。纪念堂后,为红五军阵亡烈士公墓,遍植松柏,黄土凝结的坟墓,千百颗不朽的灵魂,在静静酣睡,抑或睁着不死的眼睛,在仰望着灿烂的骄阳,俯视着莽苍大地。他们神情肃穆,内心坚强,让我们无限地疼痛、怀念和感伤。

出高台向西,车窗外匍匐着巨大的戈壁,稀疏的骆驼草、缓步的骆驼,一朵一朵的羊群、深埋黄土风尘的村落----破旧的风景,凡俗的生活,让人感到压抑。而现实绝不会给谁一点一滴怜悯的,出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生命的温暖的胞衣抑或一生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接近清水堡的时候,透过车窗,左边的戈壁滩深处,一色苍黄的荒山之下,隐约着一座古老的废墟,这就是著名的骆驼城了。因了电影《双旗镇刀客》,骆驼城才真正地走入到人们的视野。此前,考古学者曾在此发掘出大量的汉简、陶器和竹编等旧朝遗物。

沿戈壁间车辙轧出的土石路行约1公里,便可看见一座黄土堆积的废墟了,残垣断壁散落着,伫立在旷大的戈壁滩上,被漠风打磨得光洁圆滑,远远看去,仿佛是一群僧人相对而立,默咏梵语。

废墟的西北方,有一座高约8米的巨大的烽火台,残缺的土坯堆落在斜斜的墙体上,登上去,可一览浩茫的戈壁风光,只是风沙太大,黄尘弥漫,阻挡了远望的目光。穿过古老的门洞,迎面是一座围墙,黄土版筑,厚不足1米。转身向西,便可看到至今让基本完好的民居,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铺满流沙的街道两旁,门窗尚还完好,只是久无人居,尘土的气息很是浓重。因了风雨的侵袭,墙体内部的草芥和木板暴露出来,面目狰狞,让人惊惧。街道很短,宽约3米。走在其中,四面是静寂的古老民居,我想到,这座废旧的城市,一定发生过许多惨烈的战争,当时的统治者肯定在某个角落处决过许多的反叛者和罪犯。我想到民居里看一看,大着胆子,将头颅伸进门洞,空空荡荡的房间,灶台、土炕等设施基本完好,只是由于久无人居和特别寂静的原因,有一种阴森的感觉,让人心里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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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当是传说中的黑水国以留下的城垣,建于秦汉或更早时候,先后被匈奴、月氏、蒙古、西夏等少数民族部落和国家占据,考古学家虽在此挖掘出许多汉代和西夏文物,但对于消失已久的黑水国,还没有确切的研究和了解。当地人习惯称之为骆驼城,大概是牧者常将骆驼圈于此的缘故。

到达清水堡,正是中午时候。在一条旧而脏的路口下了车,忽然有一阵风刮过,浓重的烟雾裹住了我。我一阵咳嗽,背起行包,冲上斜斜的街道。一些蔬菜商贩坐在小摊旁,嗑瓜子,或是唠家常,神情悠然自得。走到清水镇的主街道,就看见了庞大素洁的祁连雪山,仿佛就在眼前一般,甚至连板结的雪粒都姿态圆满,清晰可见。山脚下升腾着屡屡青烟,映在祁连雪山上,像是一条条巨大的伤痕,或是蠕动的巨蟒,蜿蜒直上青天。

街道旁边排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商铺,饭菜的香味扑鼻,引诱着我的肠胃。街道后有数幢清水车务段家属楼,为清水堡最高最豪华之建筑,与附近黄土坯砌起的民居相比,有天上人间之嫌。而街道上遍布的垃圾让人浑身不舒服,四季不断的风撩起塑料纸带,风筝一般,飘飘悠悠,在干燥的空气中飞舞;又象是早年间敌特飞机撒下的传单,飘飘洒洒。街道的尽头,是清水火车站,不管管内还是特快,都要在此停留。乘车的旅客,大都是清一色的军人,或是他们的家属,小小的站台上。没有列车到来的时候,站台上很是寂寥,只有几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妇女,手推售货车,她们唯一的期望,如果可能的话,是各列列车的如期,甚至不间断地到来。

清水堡的西头,便是兵营。有一条黝黑色的铁路,从兰新线折向苍茫无垠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铁路旁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军营,有的只是一个班,最大的也只是一个团的编制。列车行得极慢,每到一座兵营,便停下来,从车上扔下些粮食、蔬菜或是邮件什么的。尔后又缓缓向前行驶,向着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神秘博大之处,运送着血液和力量。

需要说明的是:清水堡(镇)现属酒泉市。古为交通驿站,北通居延,西至酒泉,南往拉不楞寺,东向张掖。历来兵家必争,汉初曾为匈奴、月氏、西夏等少数民族占据,汉武帝攻占河西后,设哨马营。元时为漠北蒙古人所据,明时大将冯胜逐蒙古贵族亦途径此地。多部史书和故事传说中都隐现着清水堡的身影,在一些影视中也作品也有所表现----古镇茫苍、白雪黑水、黄尘漫漫、走驼酒旗、青灯迷离……古典味儿十足,风情独具。

酒泉也是一个极具诗意的名字,一提及它,我就会很快想起李白和杜甫,倒是把卫青和霍去病、班超、张骞、苏武等人丢在了一边。这也许是我过分敬仰李白和杜甫的缘故吧。在我看来,卫青和霍去病虽然战功赫赫,彪炳千古,使古肃州声誉大振,但他们的成功却是以数百万匈奴和汉朝将卒的生命为代价的。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仅仅是是对暴力的谴责,而且还是对战争、人性和“万古流芳”的一种质疑和拷问。至于守节不移的苏武,从人格和耐力上讲,我很是敬佩,但又觉得苏武很可怜。中国多的是苏武式的“愚忠”,而独缺乏具有独立意识和自由精神的真的猛士。

位于市中心的鼓楼虽颜色依旧,但威风毕竟不比昔日,在川流不息的街市上,曾经的高傲气势荡然无存。如今,它只能望着那些新式建筑而独感失落,无奈地回忆起自己以往的英雄业绩。鼓楼有东西南北四个门洞,分别写有“东接华夷”、“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的字样,字体大方而鲜艳,仿佛在时刻提醒着每一个从它身边走过的人,不要忘记了这座古老建筑昔日的辉煌。----有些时候,认真回想起来,漫长的历史真的恍若瞬间,许多的新鲜事物,在我们转身的时候,就改变了原来的模样。以往,酒泉一直是进入河西腹地、扼居延咽喉的军事重镇。西汉始设酒泉郡以来,已迢遥了2800多年,虽然战争的铁蹄屡屡踏起烽火狼烟,但在丝绸的光亮中,酒泉也曾繁华一时。而人世变换,世事无常,谁能预料自己的明天和以后的时光呢?

离开鼓楼向南,沿着一条飘满黄尘的街道,走约20米,便可以看到一段残缺的城墙,虽历经千年风沙,仍然很坚固,垛口完好无损。这一段残墙,孤立在嘈杂的市声中,默然无声,它仿佛已经看透了这纷纷攘攘的一切,再不屑于那些无聊的争执和拒绝。举头向南,就可以看到满是积雪的祁连山,若是在夏天,山上的雪更为耀眼,连绵起伏的山岭姿态各异,或势若奔马,或静若处子,或怒目金刚;或笑面菩萨;……鬼斧神工,妙趣横生。是什幺造就了自然的奇异姿态?---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塑造和改变着我们----世间的一切.

夜幕临近,烤羊肉和麻辣粉的味道大面积地飘了开来,仿佛是从这座城市的骨髓中冒出来似的,让人鼻子发痒。你若是初来乍到,肯定会感觉有点不舒服,时间久了,则一天不闻就又总觉得缺少了些什幺。特别是一些妇女,一到傍晚,三五成群,到街上的目的,大多是为了吃一碗又辣又麻的麻辣烫。

麻辣烫原产于四川,在西北的兴起,大概是这种小吃的味道仿佛西北人的脾气,义气相投,便很容易被接纳。而一到晚上十点钟以后,街道上就冷清起来,偶尔有几个青年男女交臂而过,几辆车呼啸来去,之后,一切就都复归于安静.整座城市,就在充满风沙和历史动感的河西走廊,进入到了短暂而漫长睡眠时间.

我总是把嘉峪关看作是长城最小的一个兄弟,或是伟大长城的弃儿,而不把嘉峪关当作是伟大长城的一部分。你看它孤零零的身躯矗立在边城的茫茫戈壁滩上,仿佛被什么切断了身躯一样,身首异处,连近在咫尺的祁连雪山也竟然对它不屑一顾,来自各个方向的旅游者,也只是依在它的双脚之间,抑或是站在它的头顶之上,照几张相片,长叹几声,就转身离去。

尤其是冬季来临之后,嘉峪关就显得格外苍凉和孤独。登上嘉峪关城楼,仿佛就看了整个西北的萧条。西风吹袭的垛口如同破了的瓷罐,仿佛一大群灵魂在悲怆呜咽,米粒大的黄沙随风呼啸,如同一枚枚箭矢,打击着嘉峪关生冷的容颜。而嘉峪关的萧条应当是一种人为的伤害,夏日的繁华如同一场让人不敢相信的梦境,转眼就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纸片,在空中风筝一样飘摇。让矮小的我们看起来还比较雄伟的边墙,竟然如此的孤单,像被不孝子女遗弃的老者,独牧西风,饮尽人世苍凉。

中午,阴沉的天空抖落大批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顿时白茫茫的一片。浩大的雪花,仿佛将所有关于嘉峪关的颂歌和豪迈诗篇都被掩埋了,苍茫之处,只见一根棱角分明的白骨,横桓在辽阔的戈壁滩上。灰暗天幕中苍鹰的翅膀在吃力地划动着空气,它们的鸣声像砖头一样暗淡。此时此刻,只有一位牧羊的老人,驱着散乱的羊群,寻找大雪覆盖下的枯草。羊们饥饿地叫着,牧人和他的皮鞭一直在沉默着,他似乎不想对羊们说些什么,在相同的生命中,却没有相同的生活和相同的命运。

从嘉峪关城墙返回市区,融入到点点灯火之中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千年的孤独,一边却是现实的存在,而我知道,孤独是永恒的,现时却一闪而逝。

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戈壁滩上,随处可见一些土做的墓碑,孤立地散布在阔大的戈壁当中,任狂风吹袭,岁月流离。俨然是旷古荒寂沙漠上的一道冷色风景。

我所在的集体是一支有着光荣历史的人民军队。而由于它所处地理环境的荒僻和艰苦,使我在最初来到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内心充满了浮躁和苦闷情绪。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当我深入到这片沙漠的本质,特别是站在老站长墓碑前的时候,便会变得坚定、从容,甚至还隐隐地觉出了一种荣幸和骄傲。

1992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结束了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我和三个同班战友,跟随一位中尉,乘敞篷卡车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来到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一个小点。一路上,窗外铁青色色的戈壁在车轮下摇晃不止,远处的苍茫像一张巨大的发霉了的纸张,悬挂在我们的视野之中。时间在缓缓流逝,含血的夕阳正要逼近祁连雪山。转过一道沙丘之后,便是满眼的金黄,铺排成一片无际的海洋,那一种金子的光芒,让我沉郁的目光骤然发亮,已开始的沮丧就象一阵风,瞬间消失无踪了。更重要的是黄沙所呈现出的象征高贵品质的光泽,让我的心情豁然开朗。

小点只有一排砖房,连机房算在一起,一共是17间。为了阻挡日日吹刮的风沙,四周砌起了一道围墙,围墙根植着一些胡杨和红柳,正是初春时节,它们暗红的枝条上正萌发着可贵的动人的绿色。

这是一个专事测量的小点。队长、中尉、我们三个新兵,还有十多个专业军士和士兵,组成一个特殊的集体和家庭。报到的第二天,中尉就把我带进机房,向我讲授那台观测设备的性能和基本的操作常识,并很快让我上机实践。中尉告诉我,基地是国家唯一的航空武器试验训练靶场,国家许多重大的导弹试验、定型和批检都是在这里进行和完成。

周五下午为党团活动时间,指导员专门为我们三个新兵讲述基地的光荣历史、优良传统和单位的工作性质。到这时我才对自己所容身的集体有了一个全面地认识。我们这个小点,与基地同龄,承担着为飞机试飞、空中武器试验提供目标方位、实时数据的任务。最初的一位技术员,河北人,1962年从测量学院毕业。来到基地后,就被分配到这个小点担任站长职务。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离开……

指导员叙述得过于平淡,而结尾又是那样的出人意料。我倏然一惊,一个巨大的问号迅即在我脑间形成。指导员面色沉重,放下手中的记录簿,站起身来,带着我们爬上一道楼梯,站在房顶上,指着小点西南方向沙滩上的几株沙枣树说:他就在那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的目光越过一片茫茫黄沙,在几棵貌似枯死了的沙枣树下,微微隆起着一座小小的土包,像一个人躺倒的模样,面庞向上,紧紧地睡在往事之中,成为这片沙漠腹地的一颗不死的灵魂。因为是下午的太阳的缘故,起伏的沙漠上升腾着连绵的熊熊气浪,到处都像是布满了火焰的海洋。

日渐西落,午时的灼热与狂放在慢慢收敛,沙漠特有的清冷气息又弥漫到了每一粒黄沙身上。指导员走在前面,五双脚步再丈量着生者与逝者之间的距离,又像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路程。走到那座坟茔前,我们先后摘下军帽,缓缓地下头来…… 在此后的四年的时光里,我已记不清多少次跟着指导员,迈着同样的步伐,用同样的姿势摘下头上的军帽,在一位逝者面前,垂下自己的头颅。“他是在一场风暴中牺牲的,是为了那台观测设备。”指导员告诉我们。好长的时间,我一直在想:在一台价值数百万元的仪器和一个年轻的生命之间,到底哪一个更为珍贵和重要呢?然而我错了,这根本就不是一台设备和一个人的关系,而是一种使命,一种品质和一种责任的关系。然而这些,却都不是可以用金钱或是别的什么俗物来衡量的。

我注意到了碑上的汉字:“宁春来,河北邯郸人,1962年入伍,1964年冬为保护试验设备牺牲,时年28岁”。我的心开始收缩了,紧接着是一阵刻骨的疼痛。短短的两行汉字,让我觉出了比他们本身更为沉重的压力。30多年了,数十茬官兵走来又走去,走去又走来,其间是怎样的沧桑和变迁?然而,历代官兵都恪守一条条令之外的规定------每年的清明,都要为老站长的墓碑重新涂一遍黄泥,采来马兰花,在他墓前默哀三分钟。这条规定一直遵循至今,从没有因为人事的变动而中止或是更改过。细细算来,我也有过5次为老站长涂饰墓碑的经历了。我时常问自己:这块墓碑与我在邻近乡村边缘见到的毫无二致,那么多的生命消失之后,用以纪念的墓碑早已在日复一日地狂风吹袭下缺角残体,面目全非,可为什么独独这一座墓碑依然完整光洁呢?

与那些相邻的灵魂相比,老站长无疑是最寂寞的。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除了天上的星斗,成堆的黄沙和类同于时间的风声之外,就不会再有什么可与一个灵魂更为亲近的东西了。然而对于老站长来说,他应当感到欣慰,孤独和寂寞也不会存在。每年夏天,看一看那几株倔犟的满身披绿的胡杨就可以想到,尤其是每年的五月初,它们都会捧出一簇一簇浅黄色的小花朵,芳香浓郁,沁人心脾,仿佛连偌大的沙漠都为它陶醉了,引得黄羊、沙鸡、狐狸和骆驼等动物悄然来访。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他们的蹄迹,来自不同的时间和方向。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沙漠深处的小点,在老站长和战友们身边,我从里到外都变得成熟起来,每每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机房顶上,点上一支香烟,向着老站长的方向,长久凝望。我一直这样认为:对一个逝者的庄严注目是一种最大的心灵慰藉。

每周到百余公里之外的营区卖菜的时候,就会看到先前的那些坟墓,散布在空荡荡的戈壁滩上,向一些无人问津的乞者,萎靡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可怜的施舍。这时间有多少类似的事物,其间却蕴含着无法丈量的距离。人是善于遗忘的动物,有些时候,单靠亲情的维系也是极为脆弱的,如同儿子和孙子对父亲和祖父的感情截然不同一样。由此看来,世间的变迁尤其是人的感情的变迁是最难以捉摸的事情。永恒只是对永恒的事物存在,对某些事物则是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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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调到基地机关,一晃就是两年,时间是多么迅即呀,在我们不经意的回首之间,留下一道深深的距离和伤痕。今年春天,我特意回了一趟原来的小点,在老站长的墓前,我想到:泥土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生命是脆弱的,又是坚硬的。一条河流也许只有一个方向,而人的选择是多向的。联想到从未谋面的老站长,我的脑海里就树起了一座“坚硬的土碑”。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七十年代。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和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有《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历史的乡愁》及诗集《命中》等著作。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

本文编审:马 飞

校 对:彭友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