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吾提家的桑子熟了

文|张惜妍

吐尔逊说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他甩着毛茸茸的胳膊,颠着肚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推开一扇木门,偏过头对我使了一个“进去”的眼色。

跨进门槛,桑树的浓荫就罩住了我,头顶的桑果密密匝匝挂在枝叶间,果实又大又鲜,看看都要流口水。我一只手拽住枝干,一只手忙着往嘴里送,立在那没动,感觉把肚子都填饱了。黑紫的汁水顺着指尖滑过手掌再流到胳膊上,洇开弯弯曲曲的细线,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在我的童年,到了五月,桑椹比杏子抢先一步成熟,那是小孩子的快乐季节,在桑树上爬上爬下,小手和嘴唇被桑汁染得紫红,男孩女孩都变成花猫脸,把衣服弄脏刮破,难免受到妈妈的数落。那时候,来自大自然的一切馈赠都是丰美的,早春的野草莓,初夏的桑子杏子,夏天的桃子西瓜,秋天的葡萄梨子,野地里的酸杆子,树林里的红姑娘……每一种果实吃到嘴里,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那是没有超市没有零食的年代里最大的幸福和安慰。成年之后,我们这一代人对于田野里任何一棵树一种植物所怀有的感情,根植于岁月,潜藏于记忆深处,当置身于某种熟悉的气息时,安静地沉睡在年轮里的童年回忆便苏醒了过来。

吐尔逊喊我: “哎,到这边来,还有白桑子。”软糯的果实放到嘴里不必嚼就融化了,和黑桑子酸甜的味道不同,拇指状的白桑子储满了糖分,甜得发腻。前两天我拍了巷道里小孩子摘桑子的照片发给没来过新疆的一个朋友看,他回复说:“这种果子不好吃,不甜。”此刻站在桑树下,我想到这番对话,遽然心生同情,活到四十岁,都没吃过这么甜的桑子。真想往他嘴里狠狠地塞一把白桑子堵住他的误解——在新疆夏季长达十六个小时的光合作用和昼夜温差之下,一切果实蕴含的甜蜜因子是什么滋味,没尝过的人绝对想像不出它有多甜。

这个大院子里有五棵树龄超过二十年以上的桑树,每棵树上的桑果我都没有放过,一圈吃下来,肚子已经发胀了,双手黏糊糊的。

“咱们中午不用回去吃午饭了,就在树下面的毯子上休息吧。”

“这个毯子是接落下来的桑子的,不是让你睡觉的。”

“这个院子没有主人吗?你去找个塑料袋,咱们摘一些带回去嘛。”

“咋没有主人,那边呢!”

我顺着他下巴颏扬起又落下的方向望过去,院子的另一端,一个灰衫白胡子的老头坐在树荫下低头干活,完全无视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放肆。

“你咋不早说,羞死人了。”我剜了吐尔逊一眼,赶忙过去问候。

伊犁民间的魅力在于巷陌,一条条幽深洁净的巷子,庭院齐整排开,果木繁茂,院子里的灶台和卡尔瓦特(木榻)是安置在果树或者葡萄架下的,卡尔瓦特上铺着鲜艳的花毡,一家人在此拾掇、休息。来了客人,铺上条毯,放置小条桌,请客人上座,饮茶,吃饭。

阳光初照的早晨,达吾提老汉就坐在树荫下,把树枝锯成一截截柴火码放在灶台边。不等他起身,我向他弯腰问好,掂起水壶洗手。洁净的灶台上,盆里的牛奶烤出一层微黄的奶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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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迪娜个人资料图片,麦迪娜个人简介

坐在卡尔瓦特上,达吾提老汉笑着问我:“丫头,奶子喝不喝?” “不喝了,肚子饱了。”这是新疆人的口头禅,什么名词后面都带着“子”,什么丫头子、儿娃子、果子、麦子、皮芽子……吐尔逊和老汉说着闲话,我自己转转,两亩多地的院子,居然没种一棵菜苗,中间是空地,几张布单上晾晒着桑子,院墙周边是桑树果树,树下草丛里,老母鸡带着一群鸡娃溜达着觅食。

关于桑树,琢磨起来很有意思,在我国文化典籍中,桑树的地位是很高的,北魏时期实行均田制,将土地称为“桑田”。 “桑”这个字的使用频率也很高,人们把最基本的农事劳动称为“桑麻”,又以“沧桑田”借喻世事的变迁, “桑梓”被用来比喻故乡,“桑榆”形容晚年。更不要说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之类广为流传的诗句,还有从桑树而起源的丝绸之路,那是对世界文明和贸易多么巨大的贡献。作家沈苇写道:“一株桑树站在那里,如同站在已逝的时光中。每株桑树都是丝绸之路的一个起点,也是丝绸之路的一位守护者。没有桑树的丝绸之路是荒凉的、断裂的、失落的。桑树,无疑是丝绸之路上最美的植物塑像。”

然而在民间,汉民族却遵循着“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的风俗,如此有文化含量的树不是种植在家园里,而是种植在古诗与典籍里。

维吾尔人恰恰相反,庭院内外随处可见桑树的存在,这是一处民居的标志性图腾。据说是远祖留下的传统,古人的原始思维中,桑树枝叶繁茂,粗壮高大,果实能饱腹,树叶能养蚕,具有生命养育的神奇功能,将桑树视为吉祥树,心存敬畏,桑树包含着一种古朴的精神文化色彩,这倒是与《诗经???·???小雅??·????小弁》尝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极为契合。

本文主人公(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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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树被一个边疆民族物尽其用到连树渣都不剩,桑果可食用、配药和酿酒,枝条用来编筐,桑木制作民间乐器、木碗和家具。隋唐时西域已出现桑皮纸,历史渊源上溯至2000年前,至今故宫里的字画,就是用桑皮纸来修补的。早在1700年前,西域出现了养蚕业,艾德莱斯绸是南疆重要的手工艺产业,千年之后,神秘的图案依然裹在女人妙曼的身躯上。还有呢,如果你听到这样的故事,不要觉得诧异哦。一个母亲带着孩子去学校报名,老师问:“巴郎子(小男孩)哪一年哪一月出生的?”母亲回答说“就是那年桑子熟的时候生的。”老师会淡定地在心里推算,然后填写在表格里,继续问下一个问题。在边疆,人们习惯于用某一种作物或者果子成熟的时节来记忆某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比如“桑子熟了”的时候,就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符号。

就是这样,桑树是边疆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也是民族习俗、信仰、智慧、文化、历史的烙印。

达吾提老汉不识汉字,他也不懂关于桑树的那些典故,他只是沿袭传统,把桑树种在家门口,种在庭院里,唱在民歌里:“用你院中的桑木/做成了一把热瓦普(民族乐器)/在情火的烤炙下 /我的心儿成了卡瓦普(烤肉)”。哎呦,火辣辣的情歌!今天是儿童节,他的老伴不在家,和儿媳带着孙子上街玩去了,如果听他唱情歌,会不会羞红了脸呐。

我们要告辞的时候,达吾提老汉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递给我,我顿时不好意思了,摆手不要了。他一脸慈祥地说:“丫头,桑子多得很,带一点回去吃嘛。”

走出院门,我问吐尔逊:“你咋认识他们家的?”

“我不认识他,昨天入户走访路过,看见院子里的大桑树了。”

“啊?你不认识人家,还带我来吃桑子?进门都不给人家说一声,脸皮真厚。”

“你脸皮才厚呢,吃了那么多,还想躺在树底下。”

“我再不跟你出来了,今天脸都丢到桑树下面的土里了。”

“我明天还来呢,你来不来了?”

“来呀,带一个盆子来呢。”

两人一路斗嘴,回到了村委会大院,古丽波斯坦带着她漂亮的小女儿迎面走来。我张开双臂正要拥抱她,看见自己张开的手掌黑紫黑紫的,还没来得及放下,小姑娘就喊起来了:“阿姨,你的牙齿咋是黑的?你没有刷牙吗?”我尴尬地对古丽波斯坦解释:“达吾提家的桑子熟了,我吃桑子去了。”小姑娘又喊起来:“阿姨,你的舌头也是黑的!”

亲爱的麦迪娜,你能不能小声一点啊,阿姨丢在达吾提家桑树下的脸面刚捡起来,就被你揭掉,又吧嗒掉在国旗杆子下面了。难道你是那个从皇帝游行队伍里溜出来的小孩吗?

作者简介

张惜妍,生于七十年代,新疆伊犁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在国内各类文学报刊发表作品5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远方有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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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惜妍,生于七十年代,新疆伊犁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在国内各类文学报刊发表作品5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远方有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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